《故乡的模样》

现在应该是农闲的季节，水田里纵横交错地布满了青绿色的早稻，田埂旁忙碌着几个被草帽遮住面孔的瘦弱农民。他们把靠近小水渠的田埂用手掏开半肘宽，让清亮的渠水流进各家的稻田里。这种灰黑色的小水渠织成了一张长宽各三里的大网，覆盖在整个村庄的水田上。为了这项小小的水利工程，当年参与建设的陈家人在村口立下了一座三米高的纪念碑，上面刻着的一行行金字，如今早已模糊不清了。这座纪念碑被所有外出务工的陈家人视为家乡的标志，但是后来乡政府设立的小小的蓝色村牌却是在半里外的水泥路分岔口，还在一旁建了一堵崭新的“农田保护区”的标识墙。

一辆蓝白相间的破旧客车在村牌和标识墙下停了下来，他拉开早已关不上的连漆面都快磨损完的车门，踏上了阔别已久的这块土地。在客车重新发动后制造的烟尘里，他看到了不远处斑驳的纪念碑，心也重新沉了下来。村里的自建房和一些小块的水田，在贯穿全村的一条小水泥路旁交错分布。一栋蓝瓦的新别墅矗立在满是垃圾的水池旁，三四辆暂时闲置的绿皮拖拉机靠在别墅的围墙边上。

他穿过水田间的小路，走过蓝瓦别墅，几个坐在拖拉机车顶的正在打闹的小孩看见他，都欢快地嚷嚷起来：“九叔，九叔！”

“诶！”他回过头，笑眯着眼应了一声。

“九叔，外面怎么样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胖子瞪大了眼问。

他挠了挠头：“外面啊，打仗了。你们千万不要出去啊！”

“我是军长！”一个壮实的小孩跳了起来，他比别的小孩都要大上两岁，“不对，我是司令！现在开始向敌人发动攻击！上啊！”孩子们都高声叫唤着，跟着他跳上了紧挨着的另一辆拖拉机的车顶，又用手比做枪互相“射击”，嘴里不停地发出“嘟嘟”声。

他微笑着，悄悄地离开了。

一路上，不时有人冲他打招呼，问他关于外面的事。他总是长叹一声后再无奈的摇头回答：“打仗了，打仗了。”

“和谁打呢？”人们总要如此追问。

“不知道。谁又知道呢？电视里什么也没说，就只看到有炸弹掉到城里来，长沙每天都有三五发，橘子洲都没了。”

“那广东呢？广东怎么样？”他们的家人大都在广东打工，对很多人来说，广东就是外面的全部世界。

“不知道。电话打不通，网也没法上。乱了，全都乱了。”末了，他总要加上一句，“大家千万别出去了，打仗了。”

“晓得嘞，打仗嘛。”谁会不懂呢？打仗了啊，那铁定是不能再出去了。

他走过小路，回应了每一个人的疑问与好奇，又从他们的咂舌声中挤身而去。那栋被保存在记忆深处的双层小楼开始浮现在视野里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向着坡下的红砖楼狂奔起来。“爷爷！”他冲着堂屋大喊。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间传了出来，外公慢腾腾地推开门，看到是他后不禁有些讶异：“怎么去长沙两天就回来了？”

“打仗了。”他低声解释，跟着外公走进了被当作客厅的小间。大门旁的白灰墙上，还有着自制墨水写下的“天龙八部”这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与之相对的门柱上，被用同样的墨水写着他的名字。他还记得自己就是在写这些字时，开始对着外公叫“爷爷”的，外公则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称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了。

“我听说了，打仗的事。”外公坐下说，“别出去了，打仗不是好玩的。我以前在越南待过，知道那是什么事，想想都折寿啊。”他低头回应了一声。“你外婆去田里引水去了，我腿摔伤了才留在家里。”

“没事吧？”他关切地问。“没事，坐两天就好了。这时候德圳开始放水了，你千万别去水边，你从小就不会游泳。”外公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饮料，家里存着好几箱给他准备的汽水，“昨晚上两个小孩就在德圳不见了，游到一半突然消失的。”

“没人去找？”他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会没找。可那么大的水库，天又黑了，连尸体都没捞着。”外公又和他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坡上又新建了的几栋大房子，咪唻家搬到街上去了，卖馒头的车自从冰灾后就再也没来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咀嚼着这些多年来时刻在他脑海中盘旋的亲切的往事。外公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都老糊涂了，你这才走两天，我还跟你叨叨这些你都知道了的。”

他勉强地微笑着：“没事，再听一遍也好。”

柜头的闹钟却在此时鸣噪起来，外公抬头看了一眼，把手中的卷烟深吸一口后搁在桌上：“中午了，你吃点什么？我去做。”

中午？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信号，时间快到了。“随便做点什么就好。呃……”他起身向外走去，“我去街上拿点东西。”

“打仗了啊，别乱走咯。”

“只是拿点东西。”他不敢回头，“马上回来，中饭也在这吃。”

外公听这话便松了口：“快点啊。”他在上坡时听见了外公的最后一缕声音，“打仗了，你舅舅还在广东啊。”

他避开了所有人，在正午的阳光下悄悄穿过水田，略显浑浊的浸稻水打湿了他的双腿。这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和玩伴在这田埂间的追逐。他低头经过纪念碑，强烈的阳光经过碑上瓷砖的反射，刺痛了他的眼睛。虽然在这片村庄长大，他却从未下田干过活。每当农忙时，总是一个人躺在碑下的石阶上，低声念诵碑上那无聊的铭文。时至今日，他仍旧记得那些被时光磨损消逝的文段，记得外公的名字所处的位置。

在他发呆时，之前那个黝黑的小胖子突然擦着他的身子跑过，高叫着“冲啊”，向不远处的村牌跑去，当经过村牌后的那条水泥路时，却突然化作一道绿色的数据流消失了。他熟练地掏出一个小方盒，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胖子便再次出现了，痴楞楞地站在他手边。他无力地按住这个冒失鬼的肩膀，目光却投向了阳光下安静的村庄：“别乱跑，外面打仗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又一次想起了这里被燃烧弹吞噬的炼狱景象，想起了坍塌的纪念碑下的尸体。他还想起了这个孩子被泡在红黑色的渠水里的化作焦炭的身体。

小胖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出神的他。

 “九叔，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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