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她死之后我去过一次岳东。我没有挑那些据说有些什么意义的日子去的，那些时候路上的人会很多，我怕我会到不了我想去的地方。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要约几个人一起去看她，但她似乎没有什么亲近的人，离开大学后，这十多年来，一路都走得很孤单。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日的天气了，非要我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个很朦胧的日子。不是北方雾霾的那种朦胧，也不是江南水乡的诗意朦胧。我感觉我的心上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当我清点好行装锁上房门时，我对自己说:“我要去看她了。”

去岳东的路并不复杂，从我当时的家出发，需要先向东穿过半个城区从汽车站出城，然后一路向北，走过绵延十数里的葡萄园，抵达通往县城的省道。在坐车去省道的路上，原本都四处分散着一些葡萄篮，每个葡萄篮都有一两个头顶白色毛巾的农户看着。这是他们的生计之一。大部分时候，这些在路边提篮卖葡萄的都是粗壮的城郊女人，想必那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也是由她们打理的。而家中的男人，或者说至少还有气力的男人，都坐着廉价肮脏的绿皮车，久居在南向数百里的工业大省。但这些都是我遥远记忆里的画面，在她死后，城郊的人都陆续迁走了，那日我只看到枯黄凋零的藤架和被落叶彻底掩盖的狭小公路。这些因此失掉一部分生计的家庭后来如何了，我是无从得知的。想必在他们被贫困与繁重的琐事折磨数十年后，终于能够得到一方栖息之地，而与此同时来自政策的惠恩也终于为他们的老年生活带来了某种安宁。我当时这样的想着，公路似乎漫无尽头，在我找到省道之前，我又忽然联想到了我老家的一处铀矿。那里曾是南方小城的一处工业重地，以至于至今都用工区号来划分地名，路边尽是五十年前遗留下的工人平房，好似一片历史的废墟。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周边居民数十年的健康困扰。在矿工们纷纷凋零大多行将就木之时，某个郊区的荒地兴起了一座粗拙的小区，他们尚还存活，便可在那里无牵无挂的度过余生。

我时常想起这些往事，却无法分辨这是好是坏。令我庆幸的是，至少岳东人和她再不用遭受任何折磨。我从没告诉她我对她的事业是如何看待的，毕业之后我只见过她六次，每一次她都满含着疲倦与兴奋坐在KTV的角落。她很有礼貌，从来不中途离席，虽然因为工作原因大多时候都在外省，但若有机会，这种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她还是都会尽量赶来的。我最后一次见她，不是在同学会上。那次我在街头率先喊出她的名字，她回身看着我，一脸诧异。我从来没告诉她我的老家就是岳东，事实上在那次巧遇之前，我似乎从没和她说过话。

你说，人的记忆究竟是由什么原理来运作的呢。对于一个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交谈的女孩，仅仅保持着某种同学的关系而已，我为何却始终忘不了她呢？我记得她在大学的凌厉，她的聪慧和严谨，也正是因为这些，她在大三就离校进修，以这种奇特的形式毕业了。而我和她人生的相似点，无非是在某三年进入了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专业，听着我云里雾里她触类旁通的物理学罢了。我想她应该没有想到我在毕业后沦落到四处兜售老家的一种草叶工艺品，而事实上，她压根没有想到过我。当我和她在岳东巧遇时，她依旧神采飞扬，而我在当天便落魄的离开了那座小县城。

奇怪的事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越老我的头脑越发清晰，我现在还记得一些关于量子力学的浅陋的常识。所以我有时也会想，在无数平行宇宙之中，定然有她依旧幸存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她没有被岳东的力场灾难所吞噬，她的才华和她的灵魂依旧跃动，而我能在离她万里之外的某个角落听说她新创造的故事。但现实却是，那日，一个从小城出来的中年商贩，要去一个完全沙化的不毛之地祭奠她。

我走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省道，但是我开始听到从西边传来的一阵阵喧闹。我踏着落叶摸索着朝那边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很不安稳。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少，公路逐渐显出了它的样子。岳东县是为了发展岳山而被临时割离出来的一个小镇子，勉强能被当做县城，通往那里的小路无一例外全都坑坑洼洼，可我当时走的那条却出离的平坦，我是说，当我走到没有落叶的地域时，看不到一个之前几乎使我摔倒的坑洞，这条路仿佛是前几天才打好一般，干净平整，通向我眼前的岳东县城。

在某个平行宇宙里，一场可怕的力场实验灾难卷挟着一座县城和三个村镇共计六十万人消失在这座星球上。而在另一个必然存在的平行宇宙里，这场灾难并没有发生，但是力场实验制造的强概率云会在某个情况下，重现它的画面。这是我当时所想的唯一解释。但我很快意识到，如果这一切只是岳东和她的某种复刻，在我出现之时，就应当立刻崩塌才是。

我抬眼看去，看到了陌生的别样星空。

这些年，我听着她的故事，她的南征北战，她的意气风发，她的无可奈何，她的垂死挣扎，她的挫败，她的绝望，她的离去。但我无法告诉任何人关于我对她的企盼和憧憬，我顶替了另一个我，独自用她的一生沉醉了一生。我知道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她和我的一生都被中途截断然后彻底抹去，但至少，在我此刻生存的宇宙，我看见她拥有着不完全如意却又完整的人生。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些矿工，他们曾浑浑噩噩，经受着折磨和孤独，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得到了某种慰藉。

你看，我能看到你在面对镜子时所得到的信息，怀疑，厌倦，期待。但我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镜子便能知道自己的模样。

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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