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

相传圣贤有云：逝者如川，不舍昼夜。

孰不知被普世摒弃的，尚有一句：逝者如焰，至死方休。

——

已经多久没有听过门铃的清脆声响，像是叩醒一方古钟，又似唤起沉睡的婴儿。我不由一愣，不过转而一想，现在能找上门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孔老先生，有你的快递。”

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不紧不慌地放下咖啡壶，按动轮椅，开了门便看见一如既往穿着标准红色制服的快递小伙子，他手中抱着一个体积颇大的快递时间囊，脸却是陌生。

“现在还会回到地球找我这个老古董的，也就只有你们宇宙快递所的几个小伙子了。不过，你是第一个会敲门和叫我一声老先生的人。”我迎了他入门，示意他将快递放在一个角落，并请他喝我刚冲好的热咖啡。

“叫我小路就好。”叫小路的快递员双手恭敬接过。 

这小路跟之前来的几个完全不像，既没有不请自入，也没有将我的快递随便扔到一处，彬彬有礼的君子作风让我顿生好感。

虽说我早已习惯这常年的独居生活，而且之前来的几个总不愿跟我谈话，但是难得来一个有活力的年轻人，我还是会想拉住他好好聊一聊。更何况，这个小路笑起来一股憨劲，像足了我的一个学生。不过，我那个学生命不好死得早，临死前也是笑成这副模样，像他的话，不吉利。

我有意打开话匣子：“老是需要你们送快递给我这老头，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吧。”

“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一直都想来地球看看，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呢。”小路挠了挠头发，和从地球上出生的人没什么区别。

“一弹指，大家搬到那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不由感慨道。

小路似乎从没喝过这种即溶咖啡一样，眉眼皱起一团，还笑嘻嘻地答道：“是啊，可惜我出生晚了，没能看到当年集体搬迁的壮观场景。”

何止壮观，从地球搬到冥王星本身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曾几何时，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除名，被降为“矮行星”，几乎没有人相信它会成为人类的移居地。

我接收到小路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是啊，一天之内全世界几十亿人分成一亿批次分别乘坐星球穿梭舰，可想而知那排山倒海的声势，我的耳朵本来就不灵光，经过那一遭后右耳完全聋了啊，左耳也是靠助听器。”

“就没有人不想去？”

“除了我之外没有。每个国家的领导人合作发动了一场红丝带全球动员会议，大家都很积极配合。”念及那片赤红翻滚的海洋，心中刺痛。

“那老先生，您为什么还要一个人留在地球呢？”小路紧接着问我。

其实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我曾游历过无数星球，后来担任这个星球搬迁计划的总策划人，本应该是第一批前往冥王星的人员，甚至将可以在那里享受无上的光荣，为何偏偏最后只有我留下了呢。

将回忆抽丝剥茧，无论是至高名利还是感情伎俩，就连那些鲜红如血的批斗竟都丝毫不能动摇我半分，唯独令我心生悲哀的是，最珍惜的几个学生皆因我的执拗而枉死。

我喝了一口变凉的咖啡，缓缓道：“可能是想赎罪吧。”

身为这个奇迹的创造人之一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同时缔造了一个星球的陨落。

“赎罪？”他朗声道：“孔老先生您真有趣，现在哪有罪可言呢，我们社会人人完全平等，没有等级没有歧视，自然也就没有犯罪，而且这地球也只剩下您一人了，何来罪可赎？”这个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干净的脸庞纯粹的眼神，却说出一番让我无比惊心的话语。

“如果人人平等，那你又何必对我如此恭敬？”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我从未和这些新人类讨论过新世界的制度问题。也许真的是老了，明明这个星球上只剩下我这个老头，但只要想起当初满纸荒唐地打倒背叛者，那条不是绑在手上便是勒于脖颈处的红色丝带，我便下意识地缄口不语，不复往日的针锋相对。

我只是回答：“我赎的罪，无关别人，只关于我自己罢了。”

顿了顿，我沉下声音，缓缓道：地球之所以焕发生命，皆因自古敬畏自然，而冥王星的新生，也因我们在未知的状态时仍心存敬畏。地球之所以灭亡，是凌驾于自然，生灵涂炭的自食恶果，而如果未能想明白这一点，那么冥王星只会是下一个地球。”

“敬畏？孔老先生你说的话有时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后生可畏，非敬畏也，乃畏之惧之无虑无知。

见小路还是一脸茫然，我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人叫庄，一天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树旁却不去动手砍伐。庄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他们说：没有什么用处。庄说：这棵树就是因为不成材而能够终享天年。”

小路的表情很平静，我继续往下说：“庄走出山后，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兴，叫童仆杀鹅款待他。童仆问主人：有一只能鸣叫，另外一只不能鸣叫，请问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能鸣的。”

“现在我将问题交给你，不成材可以终祥天年，不鸣叫却要被杀死，如果是你，面对这两个情况，你会如何抉择？为什么？”

时间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昔日我所建立的坚定信念可以被毁灭，过往我所看不起的某种思想如今成了我用于对话的引据。

“让我想想……”小路苦思冥想后，说了一句：“既不砍树，也不杀不能鸣叫的不可以吗？”

“那么能鸣叫的凭什么要被杀呢？”

“那……又砍树，也杀不能鸣叫的。”

“砍没用的树，又有何益处？”

小路带着似懂非懂的神态，重新进入沉思。我轻笑，垂下灰白的眉目，凝视着自己布满褶子与青筋的双手，出神。在所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世界，我清楚自己早已经成为那个杀鹅的童仆，却妄想着做那个不伐木的人。

在星球搬迁计划进展到一半时，我最喜爱的大弟子曾经劝过我：“天地造化，顺应自然这八字曾经是师父您教过我的，但是如今这种种建造无不是违背你曾经崇尚的正义。”

我却伤透了他的心：“你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既然如此，我只愿遵循我的信念，与您恩断义绝。”那是大弟子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因触碰到失败的时间囊，受其辐射污染一夜白发后猝死，被掷于蛮荒土地上，等待黄沙掩盖。那时的地球，遍地荒芜，和我的大弟子一样，直至死亡也无人问津。

正是他的死亡让我醒悟，可我的反省太迟，再也无法阻止这个星球的终结。无数人的死亡，星球的陨落以及自我毁灭的所谓正道，都成为我永不能磨灭的罪孽。

而赎罪的唯一方法是承受。

回忆与现实交错，苟且存活至今的我看着眼前的小路，就像看着当初的自己。

或许是从没有人问过他这般奇怪的问题，他看似还没有头绪，眼前的年轻人面露羞赧，单纯地开口道：“让我好好想一想，过两天我再过来告诉您答案。”

然而我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因为这份对于问题的思索本身就是这个问题存在的价值所在。但我不会告诉小路，我只是微笑，期待道：“好。”

小路又恢复孩子般的天性，和我聊了许多新世界新人类的画面，咖啡不知不觉中也喝个见底。

在这个过程里，那个快递始终让我很介意。按照以往寄来一些生活品，不应该是这样体积庞大的时间囊。

趁着他去厕所的时段，我按下了快递囊的开关，眼前的物品不再被囊里的空间所扭曲，恢复到它原本的模样。我盯着那件物品，还有上面贴着一张红色字所写的纸条。过了多少年，他们都要用鲜红如血的字去编造我的罪恶，以求掩饰自身的心虚。

“奈何以死惧之。”我不由喃喃道。

在听到小路响亮的脚步声，我慌忙关上了快递囊，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他整了整衣服，笑道：“孔老先生，我走了。”又顿了顿道：“过两天我一定会过来找您，下次你也给我泡这个咖啡吧，我很喜欢。”

“嗯。”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道。

“那就这样说好了。”

小路转过身去，往外走向穿梭舰的背影渐行渐远。太阳依旧眷顾着这个星球，落在那个年轻人的双肩上，拉长他的影子，似乎与某个人重叠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用尽力气推着轮椅，停在门口大声问他：“孩子，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离得远，我听不见他说什么。

但是我看得懂，他唇瓣张合说出的三个字。遥远的记忆乍然明亮于眼前，曾经的一个学生在死亡前一天对我说过的话：“以后，我会有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要跟着老师您学习，还有他的名字由老师您来取。”

“不如就叫……”

此刻，那个名字从他口中重现。难怪那么多的细节都与之重合，忍耐许久的泪水猛然从眼眶涌出，直至他离去许久，我依旧望着荒芜的天地，沉默不语，任由泪水在苍老的面颊涕泗横流。

我第一次感受到，独处不胜寒。

但我仍旧希冀遥远他方的他们不再茫然自喜，早日明白到我们并不是星球的统治者，而是地球的献祭缔造了冥王星的希望，所以以后也不会有可以支配一切的人，否则，落得像我这般田地。

双手渐渐难以受控地颤抖，佝偻着身躯，回到了屋里，再次打开了快递囊，纸条被我撕下扔去垃圾桶。

无数人曾经说过咖啡是一种致人失眠的东西，但此刻的我却有了一个新发现，心情恍如回到我当年被选入星球搬迁计划的时候，毫无节制地将地球资源投注于各种机器开发的时候，最终计划正式开展举世欢庆的时候。

一幕幕闪现，退去，时光弹指，我从整个世界的领航者堕落成被人类唾弃的一只丧家之犬。

我并不想再拖延下去，只想快点实践这个新发现，仿佛已经等待这一时刻太久了。唯一让我感到可惜的是我不可能知道小路的回答了。但那并不要紧，他的回答会在他心中，而我带着的罪会留在这个被遗弃的星球，永世孤寂。

罪，容易犯不易赎，人，容易死不易活，而我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人，把容易的事情全做了。

我拿起一旁的拐杖，拖着被打残的双腿极力从轮椅上起身，咬牙忍住碰撞的痛楚，好不容易平躺在那口崭新的棺材里。我将从不离身的一颗药含在口中，按下合棺的按钮，在逐渐消失的光明之间合上双眼。

咖啡令人失眠，而我依旧能够提早进入长眠。

这是我在地球上最后的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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