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乏数》

最近杂念丛生，心魔不断，胡辉很是烦恼。他没空照镜子，可不看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一定又多了几根白头发。

可偏偏生出杂念的人却还不是他自己。这段时间的胡辉过得简直不能更顺利了。继上周在学界期刊上发表处女论文后，这周他手头的这篇论文也攻克了最后的难关，即将完工。这次他的选题更加前沿，论据更扎实，一旦投出，发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顺利的话，他在学术上的道路算是就此打开了，心情又怎能不好？

可胡辉知道，相比其他的研究者，他的天赋只能算是一般。他能走到别人前面，全靠“专心致志”四个字。可实际上，他的这份专心，却又要归功于那个还在保密中的“分身项目”。

半年前，胡辉的一个师兄神秘兮兮地找到他，说是要请他帮忙测试意识链接的项目。据他介绍，那个项目的主要成果是让人实现类似“分身”的效果，实验者的意识将会跟实验室的中央电脑连接，再以后者为路由，将信号连接到一群克隆体上。这些克隆体在这之前没有诞生自主意识，只预装了一套半自动的智能辅助程序，就像是装好了操作系统的主机，而实验者传导到它们身上的意识信号则担任起操作者的角色，控制着克隆体完成各种事务。

乍一看，这就像是一个人同时控制着许多具躯体似的。

“当然，现在的人脑还不能承担起这样的计算任务，退一万步说，就算人体潜力无极限，它真的顶住了，我们实验室的电脑也应付不了这么巨大的数据传输量。”师兄说，“所以我的这个项目啊，只能是取个巧，用上点‘伪同步’的伎俩。”

照他的解释，“伪同步”其实就是将实验者的意识复制后一次性传导到各个克隆体上，而后便任其各自生活，保持相互独立的状态。等到午夜零时，这些克隆体才又聚在一起，将所有的意识连接到一起，上传各自获得的新数据，做一次同步操作。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举个例子，胡辉的一号克隆体在这天看了一本生物学的书，他的二号克隆体则选择阅读物理学，这样当他们结束了各自的一天，将意识同步后，作为本体的胡辉就能够同时获得生物学和物理学两方面的知识，等于把一天掰成两份来花了。

当同时连接的克隆体数量增加后，收益增加的倍数也会随之水涨船高，胡辉的工作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这些分身被他用来分头处理几个科研项目，每个分身都是专心致志，效率惊人；怕连续工作会让精神太过疲劳，他甚至专门派出一个分身去负责游山玩水，放松身心。这分身一次出门总是十天半月，但回来当天就会来参与同步，让他本人以及其他分身都能感受到这一趟旅程带来的喜悦。

到后来，甚至连那些麻烦的日常事务，胡辉也放手让分身去处理。一个分身专门留在家里带孩子，应付那个小小的混世魔王；一个分身则负责给大学生讲课，替他履行身为助教的职责；还有的分身被分配到各处打工，帮补家用。有了这些坚实的后盾，胡辉可以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上，这也是他这段时间屡屡取得成绩的根本原因。

但是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人心散了，队伍越来越难带了啊。”胡辉叹道。

每天午夜同步前的交流曾经是胡辉最期待的分享会，然而现在，它简直变成了诉苦大会。

“你们不知道，那小崽子最近是越来越难应付了！”负责回家带小孩的胡辉（以下简称带娃胡辉）抱怨道，“现在会说话了，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我那叫一个眼冒金星啊。还有，他现在喜欢爬上爬下，跑起来又跟只蟑螂一样灵活，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还得提心吊胆去把他从高处抱下来。这样带上一整天，你们来试试……”

“得了吧，别忘了每天同步的时候我们也会获得你的记忆，不就那点事嘛。”一个皮肤黝黑的胡辉（以下简称黑人胡辉）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举起手臂拨开衣袖，向众人展示他那内外截然不同的二段式肤色。

“我这才算惨啊！你带小孩好歹还是在室内，有空调，有午觉，我这是在户外，三十八度的户外，体感温度简直冲着六十度去了！”他越说越气，猛地鼓起手臂，肱二头肌绷得死紧，“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科研工作者为了赚外快帮补家用，竟然上工地搬砖，做泥水匠？我一个科研狗做什么苦力？这是老黄牛干的活吧！”

“知足吧你，就当锻炼身体了。而且过几天科研经费申请下来，手头宽裕了，你也不用天天干了。”一个满脸怨气的胡辉（以下简称怨念胡辉）愤愤地说，“我这边简直是精神上的摧残啊！那些报税啊跑经费啊什么的全推给我去办，每天见着的就是那些人模狗样的官僚，这边推给那边，那边再推给另一边，完了又要我回去补个什么材料。等我一路狂奔回去拿了过来，他竟然说下班时间到了，不予办理！跟这些人打多几次交道，我都要短命几年了！”

“我才是啊！你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多难教，一节课下来三分之二在睡觉……”

“那我怎么说？每天不停地录入数据拟合曲线你觉得就很爽是吧！”

一时间抱怨四起，叽叽喳喳响成一片，让原本心情不错的原装胡辉——这下得叫他这个以示区分——都感觉脑袋大了一圈。他看了眼挂钟，距离午夜的同步时间点还有十几分钟的样子，这点时间用来抱怨，还不如用在解决问题上。

“我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些无用的话就不要说了。”他缓缓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一个胡辉的脸上扫过，“坦白说吧，既然大家对自己生活不满也不是一两天了，不如就趁这点时间商量一下怎么办的问题。谁有想法？”

黑人胡辉第一个举手：“别的先不说，强烈建议取消户外作业。”

“强烈同意！”带娃胡辉第一个响应，“辞了搬砖的工作，把空出的这个人手拿来带孩子吧！我都快撑不住了！”

“撑不住你们也得撑着！都什么出息。”怨念胡辉不满地白了他们两人一眼，“工地的收入比当助教的补贴还高，是我们收入的大头。你辞了工作，新房子的按揭怎么办？又拿什么交房租水电物管费？到时是不是还要拉下脸皮跟那些物业人员哀求宽限几天？你们谁爱去谁去，我可不干。”

“影响收入确实是个问题，你就委屈一下吧。”有个胡辉建议道，被黑人胡辉一瞪眼又缩了回去。不过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他的尴尬。一提到发表意见，这些分身们又是叽叽喳喳响成了一片，各抒己见，可提出的方案还是对自己有利的那一套，原装胡辉不禁扶额叹息，心里感叹自己骨子里原来就是这么个人啊。

在混乱中，突然有人说了一句。

“要不大家拆散了各过各的吧，这样都不用抱怨了。”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胡辉齐齐转过脸，看着提出建议的这个分身。后者心虚地往后缩了一步：“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你这是要搞分裂啊！”原装胡辉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其他人也赶紧跟上了七嘴八舌地谴责起来。可是归根结底，这些分身里装的都是同一个脑袋，有一个生出了这种念头，其他人怎可能没想到？

队伍越来越难带了。

表面上看，分裂的苗头被镇压了，可是这样下去迟早还是会散。原装胡辉对此忧心忡忡。他想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而后才拍拍手示意大家围过来。

“要不这样，大家听听这个方案如何。”他压低声音，“我们来搞轮班制。”

他指着黑人胡辉：“比如你，等这次同步后，你就回家去带小孩。反正怎么换纸尿裤怎么给小孩洗澡这些技能都可以通过同步获得，你去到就能上手。”

而后转向带娃胡辉：“你呢，就去跟那些官员打交道，跑审批。具体的操作流程你一会就能同步到，拿出你带小孩的耐心来。”

对怨念胡辉：“你就去讲课吧，把你对付那些老油条的手段用在一帮死大学生身上，简直易如反掌。”

他就这样安排下去。包括他自己在内，每一个胡辉都承接起后一个的业务，循环一圈，最后是在实验室调试设备的那个暂时获得了专职享乐的权利，而作为本尊的原装胡辉则要到工地搬砖去。原装胡辉最后宣布，这个轮换的周期暂定为一周，七天后他们再轮换一次，长久下来每个分身都能拥有专职享乐的假期。

不出意外，他的这个方案几乎获得了全员赞同，唯一反对的那个自然是之前专职享乐的“奢靡胡辉”了。不过在其他大多数分身的压力之下，他最终也只能表示同意。

于是，全票通过。

“这样的话，我现在就来修改设置，大家也准备好，一会同步时把自己工作经验的部分也加上。”原装胡辉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到主机前，开始修改同步的设置。之前每一晚同步的意识信息主要是“经历”这块，但是现在要让不同的分身适应新身份，就需要临时再加上“工作技能”的部分。

只不过……

“我竟然没有权限？”

原装胡辉惊愕地看着屏幕上弹出的红色警示。其他分身也围了过来，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是震惊的神色。

主持这个项目的师兄很快被叫来了。当看到一排形状各异的胡辉站在他面前时，这个师兄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闪过一丝心虚的神色。

“这个问题嘛，可能是系统的权限设置出了点小问题，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冒汗。原装胡辉使了个眼色，一旁的黑人会意，一抬手扯住师兄领子，直接把他提了起来。

“说实话。”原装胡辉眯起眼。

师兄的表情纠结万分。犹豫了几秒，他看着眼前的师弟开口了。

“你不是原版。”

半小时后，他们在地下室里见到了最初的胡辉，或者简称他为“始祖胡辉”。光看外形，胡辉们完全认不出这个理应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家伙，因为他实在是太，胖，了。

这个胡辉身形比分身中最大号的黑人都要大出几圈。他的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肥佬短裤，上身是一件同样宽松的短袖T恤。可这衣服宽敞的下摆却依旧兜不住他圆滚滚的肚子，只好卷到胸口高度，露出底下白花花的肚皮。他们进入房间的时候，这个始祖胡辉正斜斜依靠在床上，左手提着个手柄，眼睛盯着前面的游戏画面，右手则抓起一把薯片，就要往嘴里塞。众人推门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瞄了一眼，随后又全神贯注投入到游戏的搏杀中去了。

“他开始时还会给自己安排点工作，后来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一切都有分身负责，他躺在这里就能分享到那些工作带来的成就和收入，哪天心情到了就接上线路同步一下信息，轻松获得分身的经历和知识。”带他们来的师兄解释道，“因为有最高的权限，这里的线路是单向的，只接收，不发送，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碎碎念解释着，之前的那个胡辉却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家伙，不发一言。他想起了小时候掏蚁窝时看到的蚁后。它也是这样，白白胖胖的，卧在住处一动不动，等待着手下的喂养。

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底冒出，他感受到被人背叛的愤怒，这让他不自觉咬住了嘴唇。在这一刻，他知道身边的同伴们和他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修改权限吧。”他转过身拍拍师兄的肩膀，“把他的连接切断，让我们所有人共享这个主体的权限。”

“可是，可是……”师兄结结巴巴，“你的意思是说，要把胡辉他……”

“我们各有各的烦恼和抱怨，但没有一个从自己的工作面前逃开，没有一个这么懒惰，这么不思进取的。”胡辉淡淡地说，“所以，我们是我们，他是他。”

他们带着师兄来到了主机前，亲眼盯着他将权限修改了，平均配置给了这里的每一个分身。这一刻起，那个在地下室里好吃懒做的胖子跟他们再无关系。这些分身们将代替他，以胡辉的身份有所作为地生活下去。

“一个新开始，各种意义上的。”

从前的原装胡辉，现在的领袖胡辉宣布：“接下来的生活，就按我们之前商议决定的来。因为这一番折腾，今天的同步时间已经超过了，明晚午夜零点，我们正式开始轮换。现在请大家各自休息，天亮后全力以赴，站好最后这一班岗。”

他目送着分身们回去，自己也准备歇息。可就在临走前，他的目光偶然扫过房间里的中央电脑，灵光一闪，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了地下室里那个肥胖的，蚁后似的自己。

那个靠在床上吃着零食玩着游戏的家伙曾经让他无比愤怒，可是此时回想起来，他心里却又涌起了一股奇特的情感。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如果我多生出一个分身，代替现在的我，而我抽身而出，躲到暗处……

他不寒而栗，狠狠地打了个冷颤，暗自谴责自己道德败坏，思想堕落。可光是想到这些，他的嘴里仿佛都已泛起了薯片的香气。这虚幻的气味酥脆诱人，仿佛象征着背后每周七天，全年无休的豪华假期。他难以抗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那几个黑人的，带娃的，怨念的，每一个冷静下来的胡辉都在想着和他一样的事，暗自思索着如何瞒过其他人，为自己多做一个替身。

说到底，分身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一起从自己身上学到了这宝贵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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