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

“等等，我先抽根烟。”老人熟悉的话语让刚推开大门的游子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从44年前儿子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古沧行就养成了独自躲在房间抽烟的习惯，直到今天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古德静静地望向眼前的父亲，与上次视频中见到的相比，父亲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一些，一刻不停的咳嗽也有了难得的间隙，苍白的脸上甚至多了些许并不明显的红晕。看见儿子听话地站在了门边，老人满是皱纹的额头舒展开了一些，从自己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包香烟。点火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分外地清脆。只抽了两口，老人的咳嗽重新剧烈了起来，沙哑的声响揪动着古德的心房，剧烈的疼痛感在胸腔中蔓延开来，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七年前，27岁的古德作为第一批“开拓者”登上了那颗火红色的行星，在度过了三千一百多个火星太阳日之后，古德在奥林帕斯山麓收到了一条来自一亿两千万公里之外消息：“父亲以你为豪！古沧行。”

胸中的雄心壮志在简短八个字面前瞬间崩溃瓦解。看着这条无比突兀的消息，古德第一时间向NASA做出了最直白的提问，由于《信息绝对公开原则》的存在，古德在第三个火星日得到了NASA的正式回应：“您的父亲，64岁的古沧行先生于2039年8月11日被确诊为肺部鳞状细胞癌，预计存活期3至7年，NASA将于276小时后安排一次120秒的视频通话，请古德先生提前在1号基地等候。”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漫长的276个小时只过去了不到1/3，NASA，又或是地球改变了主意。

“面对超过20亿地球公民的请愿与捐赠，NASA决定使用四百亿美元的基金（包括360亿的民间捐赠），为四位远航者提供一次提前返航的机会，预计登船日期为2041年2月，返航日期为2043年7月，四位开拓者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返航——NASA。”

面对这道让其他人彻夜难眠的选择题，古德只花了一秒钟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事实上，与那三位甘愿为科学奉献出一切的同伴相比，古德对生活的热爱让他成了火星上的“特立独行者”。包括NASA在内的数家机构都承认：要不是在航天学上难以逾越的建树，这个提议将宠物猫带上飞船的男人根本不该踏足这颗火红色的行星。

在长达7100万公里的返航旅程中，古德和病床上的父亲进行了4次短暂的视频通话，最后的一次，距离着落日期只有不到40天。看着视频中已无比消瘦憔悴的父亲脸上的企盼，太空中的游子将《太空守则》的第三条完全抛到了脑后，泪水在失重的宇航舱中四处乱飞，甚至因此招来了舰长愤怒的责骂。

在旅程的最后一周，古德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于凝望窗外，当那颗熟悉的星球从一个光点变成蔚蓝的圆盘，再变成色彩斑斓的篮球时，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心脏的跳动节奏。终于，在数十亿地球人类的共同见证下，走下阿波罗18号的古德坐上一辆7倍于音速的客机，回到了自己位于中国西部的家乡。当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刹，心中对未知的恐惧甚至淹没了兴奋与激动——直到他看到沙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古沧行用力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头，微弱的火光瞬间变得明亮而鲜艳起来，就连病人浑浊的双眼也因此焕发出异样的光芒。68岁的父亲看着儿子眼中的忧色，露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

“从上个礼拜开始，医生就撤销了我的禁烟令，呵呵，随心所欲，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老人沙哑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的难过与绝望，“对了，美国那边告诉我你今天回来，我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青菜回锅肉。”

当古沧行迈着蹒跚的脚步从客厅走到厨房时，古德不止一次想拉住早已病入膏肓的父亲。不过，在母亲的紧攥下，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熟悉的炒菜声很快从不大的厨房里响了起来，弥漫的油烟让揪心的咳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让你爸做吧。”母亲紧紧地抓住古德的右手，把他摁在了客厅的楠木座椅上。回锅肉的清香很快传进了古德的鼻翼，男人的泪水一刹那滴落了下来，浸透了胸前的天蓝色的NASA标志。

“来咯！”油烟机的轰鸣声里传出了父亲低沉的嗓音。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很快被母亲端到了桌上。“儿子，在火星上你都吃些什么，那边的氧气含量应该不足以生火吧？”

“那可不一定，就在回来之前的那晚，我们几个还在基地里吃了一顿烧烤。”大口吞咽的古德忽然停了下来，“父亲，你别老是坐着，要不要也吃点？医生不都让你抽烟了么。”

“我，我……”老人的迟疑让古德的心脏又一次被狠狠地攥紧，他实在难以相信，一个连进食都无法进行的癌症晚期患者，刚才竟然在厨房做出了如此一桌丰盛的晚餐，游子用颤抖的右手将一块奶白的豆腐夹进了父亲面前的碗里，“爸，吃这个，不用嚼。”

面对儿子期盼的眼神，古沧行嘴角的每一根胡须都颤抖了起来，他努力想用手上的筷子，将碗里的豆腐送到嘴边。但这样的努力无疑是徒劳的。每次当老人做出夹菜的动作时，纯银色筷子与乳白的豆腐，两者在三维空间内达成了奇妙的重叠：一种有如彩虹与喷泉、蜃楼与沙漠那样，虚幻与现实、光影与实物的交叠。古德慢慢地向父亲伸出自己的右手，正如他心中最恐惧的那样，颤抖的手指直接穿透了父亲的肩膀，就如同穿透了一层完全不存在的薄纱。

“你被骗了足足二十分钟，儿子。”老人语气忽然平静了下来，“一种结合了全息投影与人工智能的伟大技术，看起来就和真人完全一样，是么？ ”

看着“父亲”脸上那无比熟悉的微笑，愤怒与绝望的情绪让古德几乎忘却了悲伤，他颤抖着抽回自己的右手，神奇而逼真的全息投影技术让他几乎又要相信父亲依旧活在坐自己的面前“你们这样做是违反协议的！用虚妄的幻象来给我短暂的慰藉，难道这就会让我好受一些吗！我要向法庭上诉这样的欺骗！”

“的确违反了协议——如果这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 在明知被迷惑者已经看穿一切虚妄之后，眼前的“父亲”依然使用了“我”这个刺耳的词语。然后，端坐的幻象改变了自己的语气，自豪与兴奋的神情出现在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全息投影加上人工智能，这是你老爸一生最重要的专利发明，我将它命名为梦境。

从地球上第一个生命诞生伊始，“死亡”一直代表了湮灭、消失、了无痕迹。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幸运者能以化石的形式证明自己曾存在过。即便人类出现后依然如此：任何有关亡者的记忆都会在大脑皮层中迅速衰减淹没——直至人类发明了画笔，蒙娜丽莎的丈夫可以对着世上最伟大的艺术品回忆自己亡妻的模样。19世纪，法国人达盖尔发明的照相技术让人类能在历史上留下最真实的印记，让每位平民都可以看到自己逝去亲人的真切模样。最后是摄像，随着智能手机摄像功能的彻底普及，从2020年开始，超过九成的逝者都在地球上留下了永久的动态影像。

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没有“梦境” 伟大，3D摄像、全息投影、人工智能，当这三种21世纪的伟大技术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时，你可以切切实实地和已经去世的亲人一起交谈、玩耍、生活，这一切，就如同一个真实而美好的梦境。随着技术的发展，适当的身体接触也会在不久的未来得以实现。你现在看到的我，无论是形象，性格、情绪、记忆，都和本人达到了99.8%的相似度。你甚至可以将其理解为复活与永生——在脱离物质的纯精神层面上。

饭桌对面的“古沧行”用一种无比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介绍着自己最重要的创造。事实上，自从六年前“梦境”技术问世以来，全世界超过10%的人类为自己定制了这项前所未有的伟大技术。

“梦境”的实现需要七台以上不同角度的3D摄影机超过100小时的拍摄，外加不少于2000句日常用语的录音——每句录音都包含至少三种语气的版本。当订制者的外形与声音得以完美记录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性格与记忆，数位程序员与一位心理学家与订制者进行96小时的私密交流，将超过6000个性格选项与大约2G的记忆数据写入以订制者代号命名的智能程序。当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人类的数字拟态将以一个大约20G的BAT文件存在，并在任何储存介质中得以永生。

在这之后，就是数台最高端的投影设备与微型音响便能解决的问题了。

如果考虑到公司为所有订制者提供的后续升级服务，两万美元起步的“梦境”费用绝算不上昂贵。两万美元，便能证明自己曾经在这个星球上真实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全世界的人类，尤其是时日无多的老人都对梦境趋之若鹜。

“古沧行”没有告诉儿子三个秘密，第一：自己关于梦境的伟大构思，来源于古德少年时所迷恋的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第二：当儿子十七年登上前往火星的飞船后后，这位老者决定卖掉自己全部公司，让梦境照进现实。最后，如果没有靠这项专利赚来的600亿美元，根本不会有所谓的“返航计划”。

听完”父亲”骄傲的慷慨陈词，古德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望向身边的母亲。当他接触到母亲那悲切的双眼时，耳边的话语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是的，他走了，就在四天前。这是他的最后的遗愿，是他66年人生中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留给你最后的礼物。”母亲充满哽咽的话语中夹杂了一丝隐约的欣慰，“无论怎样，这份礼物给你带来了一段20分钟的美好梦境，你说是么？”

“谢谢你，爸爸！”古德伸开自己的双臂，温柔地抱了抱面前“父亲”，开始了一段疯狂的喃喃自语。

“我觉得，这项技术有一个更适合的名字：化石，我会在明天的董事会宣布这个决定，是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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