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之后》

千年后，人类世界的发展终于到达了它的极致。

然而在这人类简史的尽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使人类退回了原点。

茂密的丛林里，空气湿热粘稠得很。

长相奇特的高大蕨类奇迹般散布在丛林里，与草本植物共生着。地球的气候发生的变化，就像黑洞一样永远无法为人所理解。在每一棵高大蕨类植物下分布着三三两两用石头堆砌起来的“东西”，那些灰白的巨大石块背后，到处散落着骨肉残骸，森森白骨。散发着腥臭味的污血渗透进土壤，滋养了那些参天的植物。

丛林里生活着奥瑟人的部落，勉强称为石屋的“东西”是他们的住所。

“哦呜呜——萤，我们该出去打猎了。”

只见其中一座石头堆中跑出来一个健壮的男孩，冲着黑黢黢的洞口大喊大叫。他长着尖细的耳朵，一看便知听觉极其灵敏。古铜色的肌肤似乎十分坚硬。赤裸的双脚巨大而脚背呈现出完美的弓形。他不耐烦地冲着洞口呲牙，露出像猛兽般尖利发黄的牙齿，眼睛里燃烧着急不可耐的撕咬猎物的欲望。

终于，他的姐姐——萤，踟蹰地从黑暗里走出来。每到这个时候，萤就感到十分痛苦，恐惧与迷惑一如往常化身成浓雾中看不见的恶魔赶来并缠绕着她可怜脆弱的心。

萤长得和弟弟很像，只是她的肌肤更白嫩，因为她从不跟部落里同辈的孩子顺着蕨类植物的茎试图爬往云端。大家都很好奇云之外的那个世界。虽然萤也对这个混乱充满危险的世界感到绝望，但纤细的四肢拖累着她。

她总是蜷缩在洞口边，孤独地、沉默地看着纵横交错的枝叶背后的苍穹。听部落里经常如石像般沉默的老人说，劫后余存的人类不止在这颗摇摇欲坠的星球上，在光年之外的地方，还存在一颗美丽的星球，那里还有一部分人类族群。只是不同的是，他们美丽而高贵，生活一个在美丽而纯净的家园里……

“葵，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萤喘息着呼唤着前面已经快要看不见的弟弟的身影。弟弟和其他的部落成员“人猿泰山”似的在丛林中前进，他们用强壮的手臂把自己荡起，磨得如刀锋般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藤蔓的表皮，在一棵棵树间跳跃，兴奋着嘶吼。但萤没办法把自己荡起，她只有在满是毒虫刺草的地面上奔跑，自然是跟不上。

葵没有回答她。他向后看去的眼神里满满的嫌恶。

萤是一个异类!她的眼睛跟爸妈、自己以及部落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那双眼睛有着可怕的友善的光芒，从不会燃起嗜血的狂热。小时候，当整个部落里的人围坐在一起吞噬叛徒的血肉时，唯独萤，躲在躁动的人群外。最高祭祀——阿桫椤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头看向她的眼睛时，曾惊恐地低声喃语：“哦呜呜，不！这孩子将来会……不，但愿这不是真的。”

萤就是一个不祥之兆。

“听说，你姐姐萤不享受那些猎物的肉？”一个蓝眼珠的奥瑟人突然不怀好意地靠近葵。

“而且她的肉特别酸涩？”另一个褐色眼珠的奥塞人也凑了过来，细长的舌头贪婪地舔着尖利的牙齿，口腔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这时，原本嘶吼着前进的人群停止了躁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大家都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原来，大家都一直在意着与众不同的萤。

葵皱起眉头，思索着该怎么回答。该说是的，萤讨厌吃猎物的肉吗？因为不吃，所以萤的血跟奥塞人甜腻的血不同，是酸涩的，肌肉纤维也不够饱满以致无法攀爬吗？如果说出来了，她就会变成部落的叛徒吧？而叛徒将会……

到底要不要说呢？就在葵拿不定主意，被蓝眼珠奥瑟人催促得心烦意乱时，首领停了下来，他猛地压低身躯，用低沉的嗓音发出号令：“哦呜呜——”，大家也赶忙急刹车，藏在一片树荫后。人群中一如刚才的安静，粘稠的空气里却多了一丝不安的气息。十几个奥瑟人红着眼，直勾勾地透过繁茂的枝叶盯视前方，露出了食肉者的利牙。

终于发现了猎物。

前方毫无遮拦的草原上，金黄如沙的野草齐刷刷地长得齐腰高。一队长着一头黄草般蓬松头发的草原达利人在搜寻食物，只是苦苦无果。

达利人，就是奥瑟人要找的猎物。

等达利人走到奥瑟的视野正前方并背对着奥瑟人的时候，首领果断做出一个进攻的手势。

大家都在等着这一刻……

等萤赶到的时候，厮杀已经结束，奥瑟人在尽情地享受这个盛宴。

没留一个活口。

“哦呜呜——”

草原上此起彼伏着的，是饱食后的餍足。

那不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萤睁大了双眼，站在丛林和草原的交界处，沉默地看着如血夕阳下混乱血污的修罗场，说不出话来。

“喂，萤你太慢了，每次都是这样。给！”葵大口嚼着，满脸满手的血，随手丢给萤了一个什么。

萤颤抖地把它捡起来，是一只小臂。小手的指甲还没有削尖变成武器，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孩子。

“不是不杀孩子的吗？”萤难掩声音里的惊诧，责问葵。

“大家都饿了，好几天没有捕猎，顾不上了。”葵不以为然。

拿着余温尚存的惨白的肢体，萤虽已饥肠辘辘，却如何也下不去口。旁边蓝眼珠和褐眼珠奥瑟人伏在早已血肉模糊的猎物上，用阴森的眼睛默默盯着萤。萤察觉到了，她知道自己这次必须要吃下去。吃不下达利人的血肉的奥瑟人即为叛徒！这是每一个奥瑟人心中铁律。每一个奥瑟人都认为唯有此才能维持自己部落的强盛。虽然这听起来毫无道理。而现在，蓝眼珠和褐眼珠正在用这条铁律检验着她，等着品尝从未品尝过的酸涩的奥瑟人血肉。

星光微弱的黑暗里，萤流下泪来，默念着“对不起”，狠狠咬了下去。

蓝眼珠和褐眼珠看着萤一点一点吃掉半条手臂，无趣地走开了。

“呜呜哦哦呜哦。”首领发出了号令，是时候回去了，部落里的人们还在期盼着他们带回食物。

柔软的内脏什么的早已被分食光了，大家收拾起断臂残肢，纷纷爬上高树。萤故意放慢速度 落在后面，忍住反胃的冲动，细心地将剩下半条手臂埋起来。尔后跪下来，面对这片草原，深深闭起双眼，右手轻点额头，再放在左胸心脏处，低声祈祷起来。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起身的过程中她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硌到了脚掌，而东西发出了“嗒”的一声轻响，。萤吓了一跳，而其他人的影子快看不到了，于是她没有多想，立即赶了上去。

奥瑟人渐渐走远，黄草草原重获宁静。暗夜中，蓦然响起机械移动的声响，一根天线模样的信号发射器伸慢慢伸长，一道细长的红光射向天宇，穿透了变质的地球大气层……

萤怎么也睡不着，她在草席上翻来覆去，最后等家人们都睡着了，悄悄起身。

这种时候整个部落里也只有阿奇尼婆婆的石屋还燃着火堆。部落里没人知道阿奇尼活了多久，她经常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可萤知道，婆婆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 

“婆婆，为什么人们要互相蚕食?”萤疲惫地依偎在阿奇尼怀里。

“我的孩子，因为人们没有食物。”阿奇尼古老的声音仿佛从很久以前传来。

“那又为什么?”

“因为一场毁灭性的爆炸……那之前人类是这个星球的主宰……空中通道交错复杂，人们坐在叫做“悬浮汽车”的机器里自由穿梭，你能想象吗，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跨越整个大洋！但是人们越发肆意妄为……其实当这个世界上除了家禽所有的动物都灭绝之后，毁灭的浩劫便开始了……每一个国家都拥有了强大的核武器。核被发掘得太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座核站就被引爆了，然后一座接着一座……我看，那是地球对人类的报复啊……”

“从那以后，所有的作物都消失了，连种子都找不到了……高大的蕨类植物一夜之间重新占据了陆地。充斥着放射性物质的河流、大海再也看不到美丽的鱼。鱼没了，鸟也就渐渐没了。剩下的是以尸体为生的秃鹫。而现在，就连秃鹫也不能经常看到了。整个食物链断裂、失衡。人类一夜之间退回到原点，怎么活呢……”

阿奇尼没有说出口，可萤知道，只有自相残食。曾经再怎么发达的文明，也一下子陨落。 

阿奇尼拨拨火堆，已经没有可填的木头，火光渐渐暗下去。她继续说道：“到了这种恐怖的地步，人类没多久就会走到尽头的。”

“婆婆，就没什么挽救的办法吗？你不是讲过有一部分人逃出去了吗，逃到那个星球。”萤害怕地攥紧婆婆苍老的手。

“火星啊，”婆婆怜爱地抚摸着萤的头顶：“那里太远了，没办法的，必须要先联系到他们啊，凭我们……唉！”

“对了，萤，你要小心。平时没事不要出门。”阿奇尼想起了什么担忧地叮嘱萤。

“嗯，我知道的，外面有很多吃人的野兽。”萤乖乖得点头。

“野兽也包括部落里的人，一旦开了荤同部落的人也下的去手啊。”阿奇尼看着萤的眼睛，那不是食肉动物的眼神，太温顺了，这种眼神需要保护，可自己太老了。阿奇尼摇摇头。

“不会的，婆婆。我的肉是酸涩的！他们吃惯了甜腻的，咽不下我的。”萤为了安慰婆婆，玩笑似的说着。

“不，不。听话，孩子。要小心！”阿奇尼攥紧了萤的手。

……

奥瑟人害怕频繁地狩猎会使猎物锐减不利于自己的生存，于是规定每五天守猎一次。在此期间就捕捉丛林里兔子般大小的老鼠充饥。没想到人类与老鼠争斗了这么久，到最后竟是靠老鼠维持生命。可是老鼠虽然变异后的体型更大了，肉质可没变得多好。人们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虚弱的神色。

萤一个人偷偷去了远离部落的地方，躲在不知名植物宽大的叶子下，吃婆婆给的果子。婆婆就是厉害，总是能发现新的不知名但异常美味的果子。她正吃得香，没发觉身后悄悄靠近的鬼祟的身影。等她闻到一股腥臭，回过神来，一只手已悄悄瞄准自己的喉咙，而一张嘴露出锋利的牙齿作势要扑过来。

“你们，你们……”萤尖叫起来，她猛地推一把身后的人，弹出去，却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是蓝眼珠和褐眼珠。

“吃了几天耗子肉，老子吃腻了。”

“听说你的肉是酸的？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味道怎么可能差呢？”

萤感到浑身无力，她看着这两个同族人犹如鬼魅般慢慢靠近，绝望地闭上双眼，最后在心里向婆婆忏悔。

这时，萤听到突如其来的“砰”地一声，然后感觉到有什么重物重重地落在自己面前，一阵巨风掀来，好像还有夹杂有骨头碎裂的声响以及人的哀嚎。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椭圆形的银色金属机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两个奥瑟人身上。

这个奇怪的东西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穿同样金属质感的连体衣的男孩，他的肤白胜雪，有一双与萤相似的眼睛，。虽然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萤却觉得莫名的亲切。男孩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递给他。

“你好，我来自火星。穿越虫洞而来。”那男孩微微一笑，温柔地拉起了萤。

“真的吗，你来自云之外？”萤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是的，我们在火星突然收到了五天前发自地球的信号。那是一个我们离开地球之前遗落的记录仪，它记录下了地球公元3000年大爆炸后你们的生存状态。本来信号传到我们那还需很长时间，但我们研发了一种可以迅速捕捉来自整个太阳系电磁波信号的仪器……记录仪记录最近的那场奥瑟人和达利人的厮杀，太惨了。我们本来还在为把你们接到火星的星际穿越之旅做最后的准备，不过还是忘了地球与火星的时差。对不起。一接到信号，我们立马启动了刚建立好不久的星际轨道，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我的同伴还在后面。”

萤默默听了半天，只听懂了他是来救他们的，温热的泪流下来，嘴唇蠕动半天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太好了”。

萤还想问些什么，这时男孩按下耳朵旁的按钮，然后他的眼前魔术般的生出了透明的镜片上，其上有无数行数据快速滚过。男孩向四周一挥手，从他身后飞出了许多个圆形薄片。那许多个圆型薄片在四周不停地上下翻飞。突然，男孩耳边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鉴定完毕，地球，不适宜生存，请尽快撤离。”

“这是Corta，是远控智能机器人，拥有强大数据，可以让你快速了解所处的环境。本体是在遥远的火星上，我办公室里的超级计算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她……”男孩看这个奥瑟女孩一脸疑惑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什么，红了脸。

“总之，我是来救你们的。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萤立即带着男孩来到他们的部落，男孩看到每一个奥瑟人脸上都笼罩着无法驱散的饥饿与绝望，感到深深的悲戚。在部落中央的聚众广场上，又一个叛徒被从笼子里拉出来，剥得精光绑在石柱上。而这个所谓的叛徒只是不愿蚕食同类的血肉罢了。掌握暴力的人们失去了理智，他们即将要举行一次魔鬼的盛宴。

就在首领拿着尖刀上前要剖开叛逆者的肚腹时，男孩拉着萤的手冲过去，阻止了习以为常的行凶。他从背包里拿出外套披在可怜人的身上，并站上高台，以一个真正的体面的人类的身份向众人宣布：“不要再蚕食同类了，我们来救你们了!”

说完，他从背包里掏出所有的食物。

“这才是真正的食物！”

大家惊呆了，看着这个奇怪的人，久久僵在原地。萤见状，第一个拿起一个面包吃起来。第一口难以下咽，可第二口第三口竟慢慢变得美味起来。萤吃的越来越忘我，脸上洋溢起幸福的表情。大家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时最高祭司阿桫椤站了出来，他高喊：

“啊，萤，是你！是你把奇怪之人带来的，你果真是不祥之人，不喜吃猎物之肉的叛徒，你想毁灭奥瑟人吗？”

人群躁动起来，露出尖牙利爪对准了男孩和萤。

“住手!愚昧之人最终灭亡。萤带来的才是真正的希望。”从未在众人面前讲过话的阿奇尼站了出来，她像一个威严的母亲，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与预见。

“醒醒吧。不能易子而食，不能犯再多的错误了。”阿奇尼跪下来，向天地深深忏悔。

母亲们拽紧自己的孩子的手。每次与达利人的厮杀都会有母亲的孩子无法回来。

这样的日子能结束吗？

如果这场劫难是地球的报复，人类也该偿还了。

人们纷纷跪下去，默默拿起面包吃起来。

……

公元3300年，地球灾难幸存者全部转移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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