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身体》

陈芸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母亲陈兰坐在床边的木椅上，呆呆地望向一旁。陈芸微弱地叫了声：“妈。”

陈兰回过神，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握住陈芸的手说：“小芸啊，你终于醒了。”

陈芸感觉昏昏沉沉的，像是睡了一个世纪，她问：“我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陈兰的眼睛本来就红红的。此时，她的眼眶又湿了。

“傻女儿，你真的不记得了？”

陈芸点点头。

陈兰说：“你已经昏迷整整两周了。两周前，你在家里服毒自杀。幸亏家庭智能系统检测到你的中毒症状，及时呼叫了急救，这才捡回你一条命。”

陈芸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早在两个月前，早在她的丈夫和儿子意外身亡后，她就萌生了轻身的念头。那时的她只要一想到丈夫和儿子的点点滴滴，就感觉痛不欲生。但是此时，她望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在她还不记事时，父亲就离开了人世。母亲独自将她养大，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轻身时，有没有想过母亲，如果想过母亲，为什么自己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那时的自己不正是在扼杀母亲生的希望吗？

她握紧了陈兰的手说：“妈，对不起。”

陈兰却笑着说：“傻女儿，你突然道什么歉嘛，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陈芸出院后，陈兰便搬进了她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陈芸在经历过生死之后，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总是安慰自己说，丈夫和儿子也不希望自己在悲痛中混混度日。她决心开启新的人生，并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但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悲伤越加浓郁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哭出来。每当此时，她会穿好衣服，走入城市中。城市的喧闹会冲淡她的悲伤。

一个腰间配着电击枪的机器人警员停在陈芸身边问候道：“晚上好，女士。”

这句冰冷的问候将陈芸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问：“有事吗？”

“现在是犯罪高峰时段，请您尽量避免在人烟稀少的地段停留，时刻注意周边环境，以保证自身安全。”

陈芸不知道这个机器人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并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敷衍地说了声“好的”。机器人警员便迈着沉稳而快速地步伐离开了。

此时，陈芸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身处城市中某条偏僻的街道。街道上只有她一个行人。大多数的商家已经关门歇业，只有不远处唯一一家还亮着灯。店面上的立体投影招牌闪动变幻着，将前面的街道照得五光十色。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店面门口。陈芸走近后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裤的机器人。机器人的面部用的还是最廉价的屏幕，只能显示一些基本的表情。当陈芸靠近后，机器人眯起白色的眼睛说：“欢迎光临永恒记忆。”

陈芸好奇的问：“你们这提供什么服务？”

“本店提供浏览、抹除、植入记忆的服务。”

抹除、植入记忆？陈芸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知道怎样的人才会主动选择抹除或是植入记忆，那根本就是一种否定自己人生的行为。不过她倒是对浏览记忆很感兴趣，她问：“什么是浏览记忆？”

“浏览记忆就是将您的记忆影像化，供您直接观看。”

“就像是看电影吗？”

“像是看第一人称电影。”

陈芸突然有种想去看看过往的冲动。她走入店内。店内只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人。男人见到她，脸上堆满了笑容说：“欢迎光临永恒记忆。”

陈芸说：“我想浏览记忆。”

男人立刻说：“好的，您随便坐，请稍等片刻。”

男人说完便走进店内唯一的房间。一分钟后，男人拿出一个形似眼镜的设备，递给陈芸。陈芸戴上设备。她看到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启动”键。

男人说：“点击‘启动’就行了。记忆浏览器会将你的记忆传输到主机，主机将你的记忆影像化后，就会将影像传送到你的眼前。整个过程只需要一秒不到。到时你就能任意观看了。”

陈芸点击了启动键，可是等了半天没反应。她问：“怎么没反应？”

男人困惑说：“怎么会？我刚才明明试过的。你再让我试试。”

男人戴上记忆浏览器，手指在空中一点，随后纳闷地说：“能行啊。”他将记忆浏览器递给陈芸，接着说，“你再试试看。”

陈芸又试了一次，依旧没反应。男人想了半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问：“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后颈吗？”

陈芸警惕地看着男人。男人明白了陈芸表情的含义，他说：“我可不是什么变态，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陈芸撩开长发，露出后颈。男人看后，带着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说：“这位客人，恐怕这里的设备不适合像你这样的人。”

陈芸恼怒地说：“什么叫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你为什么要看我的后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非要让我说得明明白白吗？”

“对，我就是要你说得明明白白。”

“好吧，是你让我说的，到时候别说我种族歧视。”男人一字一顿地说，“这里的设备不适合机器人。”

陈芸愤怒地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男人看着陈芸涨红的脸疑惑地问：“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肯定是你的设备出了问题。”

“你也看到了。设备对我起作用，对你不起作用。而且你后颈上的标记是最好的证明。那就是用来区分你和我的。”

陈芸不敢相信，她辩解道：“那你说，为什么我能吃东西，能尝到味道，能嗅到气味，甚至能感觉到疼痛。”

“这就是你们这一代机器人最大的好处，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而且你们不用担心衰老和疾病的问题。”男人见陈芸不说话，接着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不是一般人用钱就能买来的。你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换做是我，肯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难道是有人抹除了你的那段记忆？”

机器人？抹除记忆？陈芸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冲出了“永恒记忆”。

当陈芸回到家时，陈兰正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察觉到陈芸异样的表情后，紧张地站起来问：“怎么了？”

陈芸几乎快哭出来了，她问：“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不是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吗？”

“你别再骗我了，我已经知道了。”

陈兰心一沉。她没料到陈芸会这么快发现真相，她说：“那有什么不好吗？为了研究你现在拥有的身体，我耗费了大半生。我把唯一重生的机会也让给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不是所有人都信奉你的那套理论。带着这幅身体，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不能？你有情感，有欲望，能感受到爱，能感受到痛，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陈芸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兰。她对陈兰已无话可说。她坐在地上，头埋进双膝抽咽起来。

陈兰坐到她身边，紧紧地搂住她说：“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的死讯时，我几乎崩溃了。一想到所有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我也像你一样痛不欲生。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你怪我也好，不认我这个妈也好，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过了好久，陈芸才微微地说：“我不怪你。”

“不怪妈就好。其实你何必在意你的身体呢？你之所以是你，又不是因为你的身体，是因为你的情感和记忆成就了现在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嫌我机器人长机器人短的。你知道那时的我，有多想让你理解我吗？可是你总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只要你能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看着你大学毕业，看着你嫁人，看着你为人母，看着你们一家人哈哈大笑，我真是由衷地替你高兴。本来我想在百年之后，换到另一个身份，默默地看着你度完余生，然后再去完成我的毕生心愿。不过现在不行了，我的时日不多了，不可能等到那一刻了。但是你能。我把这幅身体给了你，不是因为我自私，也不是因为我懦弱。我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远比个人更重要的存在，那就是人类的未来。你们就是人类的未来。我想让你代替我，步入到人类进化的浪潮中，去见证人类最伟大的一次变革。那是你所不能想象的辉煌未来。你将站在新人类历史的开端，成为那段历史的创造者。到时候，你自然会庆幸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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