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拖鞋开始》

一

后脑勺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妮娜好不情愿地醒过来。

慢慢睁开眼，正见个人护理舱的全身水晶罩滑到一边去，她便坐直了身子，往前一看——对着自己的一个人也正坐起，棕色皮肤一丝不挂，三双手臂上下排开，中间一对还是绿颜色的，波浪般金色长发间，生着只拳大的红色肉冠，红色眼睛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此时正盯着她，有种大吃一惊的表情。

妮娜自己同样吃惊，抬手又揉揉眼睛，瞧见对方同样的动作，一愣，低头看看自己，才省悟对面不过是落地镜，向两边无限延伸。

房间有两个护理舱宽，然而长，妮娜直觉感到长得几乎没边儿。除了横排着一溜儿平放的护理舱以外，整间房一无所有。房里很安静，光源恰在妮娜头顶，并不明亮，左右舱上的水晶罩子刻着各不相同的符号，舱内白浊混沌。

妮娜刚想凑近一点，好看清罩子里有什么，自己的护理舱却缓缓向前方倾斜起来，停下时，角度刚刚可以看见地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只拖鞋——之所以是“两只”而非“一双”，因为这拖鞋实在没有成双的意思。右边的鞋面飘着粉色蕾丝和绒毛，粉白色有机织物组成的表面上，满满绣着繁复花纹。而左边鞋子通体透明，线条硬朗，鞋底一英寸见方的晶蓝电路版清晰可见。

妮娜愣了一下，一边想着虽不成双，有总比没有强，一边伸脚穿鞋。 

她并不知道，在落地镜背后，有两个声音窃窃私语。

“看，她最先伸出了右脚！”

“哦天哪，她会像你一样，成为非常优秀的母体！”

在右脚踩进拖鞋的瞬间，妮娜蓦地感到刺痛，闪电般从足心蹿到后脑！

她惊讶低头，左脚光着，右脚在粉色拖鞋里，一定是鞋底有东西……不，不是这个，大脑深处大片区域被激活，她打个冷战，完全清醒而且彻底省悟：不行，不能浪费时间了！

她是母体，她要去做个孩子，立刻马上！

妮娜甩掉拖鞋，跳出护理舱，在正前方的落地镜顶端一按，镜子向两旁划开一人宽的空间。

空间内没有人，甚至没有生物，右方孤零零挂着一条白裙。

五分钟后，妮娜一袭长裙坐在半自动传送舱里，驶向市中心双子摩天楼其中靠右的那座。

半小时后，摩天楼内的她又拿着自动生成的号码，奔向相应房间。

除去那条白裙，经外间除菌室好一通消毒，妮娜推开左边墙壁上的门——手术台，水槽，大桌子上瓶瓶罐罐一应俱全，屋里的各种仪器，从消毒时便自动启动。漂亮的3D屏幕浮在半空，智能系统用柔和的女中音向她打招呼：“你好。”

妮娜应了一声，立刻动手检查：激光切割器、冷凝机、调解调节平衡仪，还有生物粘胶、探头、培养罐……“好，使命开始。”她设置完程序并确认了两遍后，平躺在手术台上，轻声为自己打气，右边中间那只手的食指轻轻一按，立刻嗅到宛若花香的味道，意识沉沉湮没在黑暗中。

——她已把自己麻醉。

一小时沉睡后，妮娜自动清醒，侧腹部酸痛麻痒，一线鲜红色疤痕。下了手术台，走到桌旁，看见充满营养液的培养罐。“放大，报参数。”她直接对屏幕开口，培养罐的全方位投影立刻展示在面前，营养液中安然悬浮着一只“足球”——她的生命肾，形状饱满，颜色鲜亮。

“直径1.2毫米，健康。根据联邦T－3423号文件规定，等待设定中。”系统回应。

“我就知道是块好料。”妮娜终于微笑了，她喝下一杯矿粉饮剂恢复体力，盯着屏幕上的“足球”，开始盘算，“我有三双手臂，这可是项高难度的养成工作，看来我母体一定非常出色，我能作到这样吗？不过，三双也太多了，肌肉发硬，我不喜欢……”

“请以母体为标准，开展设定。”屏幕闪了闪，暗下来，系统大概觉得等待时间长了些，自动重复提示。

“好。切换为半自动设定模式。”妮娜想了想，脑中蓝图渐渐成形，“保留中间手臂原样，其余两双向背后偏移稍许，设为蛇型软肢，两长两短，末端三个手指。肉冠去除，对生一双米色角，隐藏在褐色发中其余不变……等等，臀部加一只装饰用白色毛绒短尾。”

“提示：确定仅用于装饰？”

“是的。”妮娜心里还想着右脚挂上那只拖鞋时的和暖感觉，想象一下，一只短短的毛绒绒的尾巴，有多可爱。

她小心翼翼修正各项生长数据，改变培养罐中各种营养成分的比重，五枚直径3微米的探针游走在生命肾周围，时不时刺一下。

二十四小时后，生命肾出现微微律动，分裂开始。妮娜舒了口气——

“鉴于您在规定时间内已完成生命延续的第一步，在不违反联邦D系列文件的情况下，本生命源房间可由您自由设置更改，祝您日后工作、生活愉快。”系统自动提示，“同时，您身体处于疲惫状态，请在1小时内休息，否则将采取强制睡眠措施。”

“好，我要歇一会了。”妮娜进除菌室，除菌室共三扇门，一扇通外面，一扇门后就是“生命源”，另一扇后面则是休息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蜂鸣径直钻进耳膜，妮娜矇矇眬眬的但还有些警觉，一睁眼就往“生命源”冲去，进门就听系统语速明显加快，不住重复：“注意，变化。注意，变化……”

“报告结果。”妮娜命令。

“基因配对冲突，短尾分叉率87.54％，毛色及长毛畸形率50.98％，引发外科疾病率25.77％。”随后系统根据《联邦健康优先权法案》给出三条建议：A 放弃；B 移位；C 保留原样但承担之后的全部法律责任。

妮娜一时懵住，她很中意那条短尾，可是……

她选择B，在系统允许范围内，将“短尾”改为“肩上绒球”。

3D屏幕中心的“足球”，在生蛋清状的液体中又缓缓旋转了七十二个小时，仿佛大了些。听到系统提示：“胚胎发育正常，您的培养工作初步完成。”妮娜凝视着屏幕笑了，她终于迈出了人生路上的第一步，还是比较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来——

就是智能中心铺天盖地的能力测试：智商、情商、动态、集成、穷举、基路……总之在妮娜答得头昏脑涨就要发飙砸了3D屏之前，系统“叮咚”一声跳出三个选项：

A 星系矿物情报评测员；

B 晶体成分评估员；

C 纤维重组设计员。

每一项下都有工资额，并针对妮娜的进度，计算出正常情况下她工作多久可以付清这间屋子以及屋里一切——包括开始那次手术——的费用。

营养液也要通过工作换取。

妮娜犹豫三秒钟，按下C键，开始接订单。

——用不着学习，该记住的都在脑子里，作测试只是看看她哪方面记得比较牢靠，从而给一个相应职业。

二

时光飞逝。

不觉过去整整十年，妮娜有了自己的养育室，她的头衔也变成“纤维重组设计家·三星”，订单都是大客户。

更重要的成绩是：她制作出的孩子，那个“生命肾”，在营养箱中渐渐成长起来了，肩上两团毛绒绒的白色球球一点变异也没有，非常健康。

该找一个父体了，这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妮娜推掉所有订单，她首先在资料库中留下自己的觅父体信息，接着就等父体们找上门来——还真不少。

妮娜细细翻找着，现在，3D屏幕已经被电子“虚境还原”取代，她身临其境般在一只只漂亮的芯片间巡视，手指一勾就能看到每一只的介绍。

这些都是父体设计的芯片。

妮娜很清楚，芯片里的信息对孩子未来几乎是决定性的，她需要慎重再慎重。

一枚发亮会唱歌的芯片引起她的注意——“睿智－3345号”，智商保证210以上，擅逻辑、分析，十项全能……

看起来不错，但是妮娜检查后，发现芯片的写保护设置竟然被锁定——这意味着我的孩子植入芯片后，将来只会是一个工作狂！

她顺手一抹，将这块芯片排除。

还有一款，“温柔－敏感－431号”，对周围事物观察并同步率85％。

妮娜希望孩子温柔些，但是她用基因库方程式一算，自己的孩子与对方芯片兼容性非常差，她不得不将这块也排除。

甚至竟然有个粗心的家伙，大概是设置完成后没有点击“确定”，那块芯片一片空白！妮娜觉得好笑，这孩子一旦醒来就是植物人，健康部为什么不审查一下基本资料呢？纳税人的钱就是给你们造成这种错误的么？她立刻投诉，在芯片堆溜达一圈回来后发现，空白芯片已经不在了，同步通讯发来一条回复：“感谢您的监督，按照《联邦W－5598文件》第三章第556条规定，奖金1k联邦流通币已发送至您的账号，请查收。”

妮娜退出芯片堆，揉揉额角，虽然获了笔奖金，但是孩子的父体……她抬头正见窗外的蓝色大厦，与自己所处的白色大厦遥遥相对。那里，哪一间制造芯片的房间里，住着孩子的父体呢？

正此时，通讯器响，邀请她进入“虚境还原”对话。

妮娜登入，眼前先模糊一下再清晰，一头灰色长发和一张超大的嘴先出现，然后是另一头小一点短一点的长发和小一点的嘴巴——长在胁下的另一个头。妮娜认出这是自己的老客户：安。

安是星际能源开发公司首席调解员，经常出席各种正常和虚拟的场合，因此订的贴身纤维制品也多。

安的声音很是欢快：“妮娜，我看见你在资料库发布的觅父体信息了，你的孩子真漂亮！要不要考虑我的芯片？”

妮娜一愣，一枚带着安的基因、由安亲自设计的芯片吗？

安已经把芯片“放”到妮娜面前，“创新－平衡－1322号”。创造性一栏的分数颇高，还真是安的作风，物理适应性及技能分布平均而不零散，总趋势指向妮娜比较心仪的方面——生态模拟建构。

妮娜算了一下兼容性：87％以上，稳定指数0.7，自由发展度40％。

我的孩子必须有自我意识，尽管她可能会作更多的测试来找工作，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造出更好的下一代。妮娜对自己说。

然后抬头，望定安：“我们见面。”

今天是个大日子。

联邦家庭登记所的三名见证人已经在妮娜房间中等候。

来来往往、谈妥了一切的安带着手提箱走进妮娜的房间，绕着培养缸转了好几圈，细细端详，发出一声赞叹：“太漂亮了！在‘虚境’看时已经觉得很特别，现在更完美啊——取好名字了么？”

看见安如此喜欢这个孩子，妮娜颇自豪：“乔。”

“好名字！”安看着乔。乔平躺着，悬浮在营养液中安然熟睡，她的个头大约1.5米，肢体匀称，肩上，两团俏皮的绒球温柔绽放，背后的蛇臂几乎垂到缸底，手指圆滚滚的微微蜷曲。

“我爱她。”安把脸贴在缸壁上，喃喃地道，“妮娜，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位多么优秀的母体。”

妮娜在她身后默默点头。直到三十年前，父体还是占优势的一方，拥有诸多选择挑剔的权利，并将这种优势思维潜移默化地留在芯片中，导致随后大量成熟个体在潜意识中伸出左脚，选择了充当父体的角色，像妮娜这样的母体越来越少。

“我紧张的不得了呢。我们来做吧？”安热切拉住妮娜，问。

“嗯。”

安经过虹膜扫描、声纹确认、脏器内测，再输入一长串密码后，打开自己的手提箱，里面是一英寸见方、蓝幽幽的生物组织芯片：“我已经输入我的基因组了。”

妮娜指挥机械臂，小心翼翼割开她宝贝孩子乔一处皮肤，皮肤下面，是预留的凹槽。

妮娜将芯片消毒后嵌入，再以微弱电流刺激。不出意外的话，一周内乔的脑组织就会将芯片固定住，神经元在弱电流刺激下也会与其建立连接——至于成果如何，就看乔自己了。

那三名见证人齐声唱起赞美诗来，还发给妮娜和安两个红色徽章，以证明父母的结合。

三

又过了三年，乔已经移出妮娜原先的房间，和其他孩子一样，集中在护理屋。

那也是妮娜醒来之处。

工作中的妮娜接到护理舱的苏醒信号，立刻登入“虚境”。

安也到了，母体和父体一齐紧张地注视护理舱。

……乔觉得自己睡够了，揉着眼睛醒来。

地上有两只拖鞋，左边那只幽蓝冷清，简洁明快；右边那只粉白绣花，好像自己肩头的绒球，温温暖暖。

乔犹豫一下，不经意左脚先伸下去，踏在幽蓝的拖鞋上。

——电酥的感觉从足底一直传到头顶，乔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跳下护理舱，穿上落地镜左后方悬挂的蓝色长裙跑了出去，目标：双子摩天楼中靠左的那座。

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设计一款无与伦比的芯片！

妮娜关闭了这个“虚境”窗口，安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一个很健康的父体。”

妮娜转过头看着安：“乔会像你一样，设计出优秀的芯片，然后找一个好的母体。”

“嗯，”安觉得妮娜情绪有些低落，“乔没当上母体，你失望了？”

“虽然我希望她和我一样，但这谁知道呢？”妮娜露出笑容来，“父左母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自从XY染色体被射线污染而遭淘汰之后，我们就这么繁衍的吧？”

“是啊，已经三百年了呢。社会角色分配，由穿哪只拖鞋决定，真是简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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