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懂》

一

黄小晋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

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推开星巴克的门，店里汹涌的人流如同刚写完的满屏代码，让人两眼发花。

机器助理“小懂”在屏幕上蹦跳，拉出最近一周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并提示黄小晋及时去做身体健康体检。

黄小晋看看四周，很多人的手机上都有“小懂”在跳跃。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用手机人工智能来缓解“都市孤独症”。

突然，一阵轻微的，多有若无的金属撞击声传来，仿佛冰片从嘈杂的人声海洋中慢慢浮起。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七叶。

同样是头发散乱，满眼血丝，挂着两个黑眼圈。这个女孩抱着三四本厚厚的书，背着笔记本电脑，手忙脚乱地接过做好的咖啡，一不小心，一大半咖啡洒在了自己手上，有几滴溅在了店员小妹的手上。

黄小晋觉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啊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急得脸颊泛红，第一反应不是看自己的手，而是捉住店员小妹的手看了起来。

“我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啊！”店员小妹无奈地说。

女孩呆呆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隐忍的叫唤，像一只萌萌的仓鼠。

黄小晋一边揪心，一边忍不住发出了不厚道的笑声，又赶紧捂住嘴。

女孩的头发中等长度，有些凌乱；鼻子微微翘着，有几粒雀斑，看着有点像俏皮的欧洲女孩。她的的手上，带着一串银链，上面缀满了绿色玉片似的装饰，一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黄小晋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影。

二

“七叶，作家、编剧。女，26岁，双鱼座，AB型血。身高165厘米，体重48千克。人格特征：善良，敏感，略偏执。感情史：一次，初恋名叫楚阳……”

说到这里，小懂面露难色：“奇怪的是，楚阳的资料一概搜不到——连照片都没有。这种加密权限是政府保密级别的的。”

“哦，反正也是过去的事了，不妨碍。”黄小晋只知道呆乎乎地往嘴里塞泡面。

“黄小晋，程序员。男，25岁，白羊座，A型血。身高183厘米，体重67千克。感情史：零，性格特征：情商低……”

“嘿，你还会犟嘴了是不是？”黄小晋哭笑不得，伸手去挠屏幕上小懂的咯吱窝，小懂咯咯笑着滚来滚去。

小懂是机器人助理，是由目前人工智能业内实力最强的HUAWEI手机公司开发，近期正风靡中国一二线城市。作为一个符合大众心理审美预期的机器人，小懂大头小身子，银光闪闪，眼睛发着蓝盈盈的光。作为人工智能，它还有智能搜索、智能分析、日程安排、医疗助手、陪聊等用处。

“小懂，你说，我，我怎么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妹子呢……”。     

黄小晋挠了挠头。

小懂调出了几段文字。

女孩A：天色不早了，宿舍门也关了，你看，这都锁上了，进不去，不如我们……

黄小晋：谁说的，哎呦！你看，没锁紧！拽下来了！快，快回去吧看你很累的样子！

女孩C：我们家出事了。

黄小晋：咋了？？

女孩C：我们家床塌了，能去你家睡吗？

黄小晋：……我们家床也塌了……

黄小晋一脸苦笑。

转眼间，小懂已经在几秒钟内，搜集了七叶在各种社交网站的卖萌吐槽行程打扮等种种细节，将一篇分析报告做好。

“七叶偏好的男生类型：聪明细腻，斯文有礼、注重衣着品味的文艺男青年。”

说到这里，小懂看看黄小晋的鸡窝头，故意叹了一口气。

“先以读者身份，用写信的方式追求。时机成熟，再约会见面。”小懂指着一份追求成功率的报表，在成功率最高的“以读者身份通信”那一栏画了一个红圈圈。

黄小晋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在小懂的帮助下，两人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黄小晋鼓足勇气约七叶在艺术中心见面。

三

正午。日光亮如融银。

艺术馆里，七叶化了淡妆，杂乱的自然卷头发今天打理得很柔顺，穿一条简单的鹅黄色及膝连衣裙，只有腰带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右手上依然是那串玉片手链。

看到七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如同电流一样在心上流过，黄小晋觉得世界一片安静，只剩下隆隆的心跳声，像一辆火车在一条无尽头的，黝黑的隧道中行驶。

“迪卡品牌最新款复古连衣裙，腰带用了纳米增光技术。”黄小晋事先埋在耳内的通话器里，传来小懂的提示。

七叶歪着头看着黄小晋，随即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

黄小晋愣住了，几秒钟后才猛地抬起手和七叶握了握，又忙不迭地松开，好像触了电。

“生物纳米技术，嗯，宣传说是提取了深海鱼类身上的感光物质，其实就是工业合成的发光材料，这是品牌营销的一种没啥意义的手段……”

七叶面无表情。

“嗯，那个，我是说腰带，那个发光技术……”

“别说了。”小懂无奈地提醒。

黄小晋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打着鸣突然被捏住喉咙的鸡。

七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带着虚拟游戏装备边唱边跳的可爱少女，如同刚从科幻漫画中走出来；穿着自动变换颜色服装的帅哥演示着家用清洁机器人，好似奇异的章鱼；隔开不同展位的墙壁光影流转，演示着人工智能发展的历史。

在展会边走边逛，黄小晋渐渐放松下来。熟悉的环境让他有些兴奋。

“地球的生命从诞生到实现更高智能花了30亿年。相比之下，计算机大概只用60年就从一大块硅片变成了能够开车穿越美国或者在人群中认出一张脸的机器。”黄小晋边走边说。

“John McCarthy，在1956年最早使用了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这个词。”七叶轻声读着墙上的介绍。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黄小晋的公司——HUAWEI的展位。大屏幕上，“小懂”的卡通形象蹦蹦跳跳。

今天，HUAWEI的展厅是所有公司里最大的，展厅设计成古代苏式园林的样子。小巷幽深，微风扑面而来，带着中国江南特有的水汽。装束现代的过往行人穿梭在古意浓浓的园林中，有种奇特的时空错乱感。

二人走进园林，一轮圆月渐渐升起。

前方灯光闪烁，出现了一片小小、狭长的湖，一座小巧的拱桥跨湖而过。拱桥下聚集了一大群客人，正在进行真人版“小懂”发布会。公司总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解说。

“HUAWEI公司采用量子生物纳米技术和最先进的3D生物打印技术，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批智能水平可与人类匹敌的人工智能。今夜，创世之光将会亮起，AI的时代已经到来。请上来吧。”总裁微微一笑，走下桥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桥下，媒体灯光闪烁，人们议论纷纷。

桥下的人们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十余个游客渐渐从人群中走出，按顺序慢慢走上桥去。领头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她慢慢走到桥的正中间——圆拱的最高处，停了下来。

桥体渐渐变得透明，亮起金光。金色亮光笼罩，老太太周身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连同衣物一起。她的身体内部，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电子纹路。在心脏部位，HUAWEI公司的logo闪闪发光。

离开桥的一瞬，她的身体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人群中有女人发出了尖叫。媒体人在即时通讯设备上疯狂发布着报道。

十几个人工智能依次走过拱桥。

上一秒，他们还在桥下和众人攀谈，下一秒，就露出体内密密麻麻的电子纹路。

还有什么样的图灵测试，比这更直观，更有冲击力。

“近期，我们将推出‘私人订制人工智能'服务，我们将用你提供的性格记忆数据，制造出你想要的人工智能——几乎一模一样。”

七叶的脸色慢慢变得煞白。

“欢迎大家依次过桥体验。桥的光芒只会帮助区分人类和人工智能，对人类没有伤害。”

“走吧，去玩玩！”黄小晋兴冲冲抓紧了七叶的手上前。

眼见两人的脚已经踏上桥，七叶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黄小晋慌了。

“生理期，突然很痛。”七叶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声音闷闷的。

“那，我，我送你回家。”

他扶着七叶穿过汹涌的人群。

四

深夜，黄小晋独自在电脑前，满屏都是复杂的代码。

代码越来越复杂，黄小晋的双眉也越锁越紧。

他闭上双眼，想起了一周前，在艺术馆的发布会上的场景。他和七叶的脚尖微微触碰到了桥的光芒。

终于，加载完毕，黄小晋黑进了政府的“记忆备份库”。

屏幕变得纯白一片，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凝结起来。

“你好，楚阳。”

五

暮色四合。

盘山公路缓缓下沉，如一条灰蒙蒙的绸带绕在墨色的山峦之间。

冬日的九寨沟游客不多。初雪落在山峦之间，染白了五彩池的间隙。潭水之上，是这里出名的“蓝冰”——蓝色的冰瀑粉妆玉琢，蓝得好似盛夏最清淡的天空。车子出了一点故障，司机正在抢修。七叶和黄小晋在不远处散步。

银河如同用巨大的毛笔在天幕划出的一抹融银。

时空浩渺，星河万千，一时令人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突然，黄小晋和七叶的手机不约而同开始发出橘红色的强光，小懂开始在屏幕上投射出“类型：自然灾害！警戒度：10！”的字样。

黄小晋搂着七叶，向旅行大巴跌跌撞撞地走去，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颗，两颗，许许多多石头夹杂着泥流从山上滑落，不偏不倚，多数都重重砸在大巴车上。车门开了，几名面熟的游客尖叫哭嚎着跑下车。

一个人刚出车门，就被一颗巨石击中头部，吭都没吭一声，就如同木偶一般扑倒在地。

看着似乎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男人。

七叶看到他的面孔，尖叫一声，捂住头蹲在地上。

恍惚中，黄小晋抱紧了她。

“七叶，不怕。”黄小晋抓住她带着手链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对不起”。七叶恍恍惚惚地说。

“我什么都知道，楚阳都告诉我了。”黄小晋静静地说。

“我喜欢你，七叶，七叶，七叶……”

黄小晋用额头温柔抵住她的额头，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七叶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楚阳？！”

七叶的心跳加快，头开始痛起来。如同三年来，每每在噩梦中醒来，她觉得喘不过气。

几只黑色的大鸟沙哑低鸣，从远处的群山掠过，飞到近处，像电力不稳的显示屏一样闪了几下绿光，消失了。

以它们为圆心，周围的群山，远处的大巴车，都像一堆马赛克拼图一样被风吹散，一轮一轮消失于黑暗之中。

几分钟内，整个九寨沟的幻境就消失殆尽，终于陷入一片黑暗。

六

七叶睁开双眼，拼命喘着气，全身大汗淋漓。看到她醒来，医生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配合刚刚张家界塌方灾难场景重现的深度催眠疗法，你不久就能从楚阳去世的事故中走出来了。”

七叶恍惚：“你说什么？”

“你的前男友楚阳去世以后，你的PTSD[1]过于严重，治疗无效，已经自杀过几次。征得你的同意后，我们依据楚阳的外貌和性格，定制了最新版本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并增加了许多阳光体贴的性格设定。然后从你脑中尽力剥除了大半你和楚阳相识的记忆。以新的爱情，治愈旧的伤痛，这唯一的办法。”

七叶抓紧了衣襟。

“……黄小晋呢？”

医生的面孔看似平静，眼神却有点复杂。

“根据法律，他已经被销毁……”

医生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

“奇怪的是，销毁前，我们又检查了一下，他的情感模式有些异常，似乎已经超出了人工智能该有的范畴……除了‘服从’以外，还发展出了‘宽容’‘牺牲’模式，而且是他自主选择的……”

七叶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到了……黄小晋的小懂。

小懂忧伤地看着七叶，眼神中还有几丝愤怒。

“他是在半个月前发现自己是人工智能的，可是被销毁前才告诉我，原来他也是'小懂'。他对你这样好，你呢？你们人类制造了我们，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黄小晋的小懂哭了起来。他的身影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一封邮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七叶：

傻丫头。

你可能没有注意，在我们两的脚碰到那座桥的时候，光芒映出了我脚尖的机械结构。当时，我的震惊，无法表述。

回去，我查了原因。

一开始，我嫉妒过楚阳，也埋怨过你。你是爱他，还是爱我？你是爱我，还是把我当做工具？

后来，我觉得，我和楚阳，毕竟有很多不同。而我们一起有过的记忆，也始终无法消失、无法代替。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谢谢你，给我生命。让我爱过，幸福过，也珍惜过。

是爱，让生命无论历经多少伤痛，也有希望浴火重生。

快点好起来，好好生活。楚阳在另一个时空，也一定这么想 。

黄小晋

七

一年后。

七叶顶着一头乱发，背着电脑冲进星巴克的大门。

点咖啡的时候，笨手笨脚，差点又洒在店员小妹的手上。

在角落坐下，她手机上的小懂开始蹦蹦跳跳，报出一大堆日程。

这是黄小晋的小懂，七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疏通关系，让它没被格式化；又过了好一阵子，它才原谅了七叶。

“你的新书《小懂》得奖那个事儿，后天去北京参加颁奖礼，月底是全国新书签售会……”

七叶怅然若失地盯着咖啡杯，良久。

“你不要难过。”小懂很不安。

“你也不要难过”。七叶抱歉地看着小懂，笑笑。

她的右手上，已经没有了玉片手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运动手环。

阳光洒进咖啡店。

外面，人山人海，行色匆匆。

人类与人工智能机器人，正不断擦肩而过。

[1]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PTSD的发病率报道不一，女性比男性更易发展为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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