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狮》

尼科莱带仙蒂离开医院，有了之前的偷渡经验，他不仅把轮椅推得无声无息，还在第一时间登上了货梯，出了大门后，兄妹两人击掌相庆。他们晚些时候会回来，这当然只是一次寻找快乐的临时“越狱”。

作为一个孩子，尼科莱尊敬白大褂们，可他们让仙蒂住了太久的院，不停的给她打针吃药。尼科莱问过父母，只得到了一个“耐心些”的回答，这远远不够。大人们总说童年短暂，金色时光不应该在病房里虚度。

兄妹一边聊着、一边走完那段洒满夕照的坡路，尼科莱把轮椅推进“宁湾”咖啡屋时，仙蒂有点紧张。

“哥哥……”她牵住了他的袖子。

“放心吧，我探过路了，里面也有奶茶和甜点。”尼科莱带着她入座，“但我保证，最精彩的不是这些。”

咖啡屋布置的朴素却不失典雅，壁画、杂志架、小雕塑……处处体现着主人的用心。这里隔绝了车水马龙和市井喧嚣，时间仿佛沉淀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悠扬而缓慢。一段复古风格的吧台之后，老板正擦拭着咖啡用具，白净的瓷杯排列整齐，在灯光下晶晶闪亮。

这里的主人已经两鬓斑白，却站得像唐宁街卫兵一样笔挺，那身西服利利落落。

尼科莱点了一壶招牌奶茶，配上整块的柠檬蛋糕，他在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切开了点心，把大的那半给了妹妹。

“谢谢，不过我吃不完。”仙蒂交换了碟子。

尼科莱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他也知道，若多说什么，就会陷入让来让去的无限循环。

“那好。”哥哥表示，“戴上AR眼镜吧，说好的精彩要来咯。”

增强现实是一种虚实交融的模拟技术，处于安全考量，一般只允许在室内运用，科学日新月异的现在，AR设备的用户端已经轻量化到普通眼镜大小，配合袖珍耳机，可以从声光两方面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AR技术的另一个受益者就是商家，有了公共云端的支持，素材几乎无穷无尽，他们能够自由构建个性化的营业空间，不管纯虚拟的网商，还是半虚拟的实体商户，都努力以此招揽顾客。

“东方有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尼科莱吊起了书袋，“还有种说法，叫‘眼见为实’。”

仙蒂没有说话，她的手团在了胸口，脸上是惊喜的神情。

透过AR眼镜，他们看见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墙壁消失了，头顶是蔚蓝的晴空，两人位于世界的中心，桌和椅微微悬浮在浅水之上，而那浅水一直展开到地平线处，平静如画、澄清如镜，倒映着阳光云影，仿佛脚下的第二片天空。

视野放飞向了无限远处，连心灵都脱离了拘束，变得宽广起来。明明没有一丝波澜，两人却听见了潮声，悠然而徐缓的鸣动在耳畔。

“太美了！”仙蒂赞叹道，“好像做梦一样！”

“没错吧。”尼科莱乘机给她喂了自己那份蛋糕，心中小小的满足着。

餐桌变成了洛可可风格的雕花式样，奶茶和甜点却依然保持着原貌——AR条例中禁止商家将增强现实应用于自身的商品，主人显然恪守着规则。

有什么东西从浅水中奔来，一串涟漪之后，跳在仙蒂的膝头。

“艾拉多拉。”女孩轻声说，她抚摸着它，扬起了电子雪花。

那是一个稚小可爱的精灵，外貌好像银色松鼠，背后生有五彩的羽翼，它晃了晃身上的水，就安然在团成了一团，依偎在仙蒂的怀抱里。

它们被称之为“Extra”，是AR世界里的宠物，通过注册，每人都可以得到一只。这唯一且珍贵的伴侣将跟随着人们渡过一生，由于云端强大的演算能力，地球上没有两只同样的Extra，它们的族群和人类一样复杂庞大。

尼科莱的Extra也到了，它是一个高大的盔甲人，脚步铿锵，铠光赫赫。尼科莱称它为“铁汉”，以此来彰显武勇与不凡。

“艾拉多拉，和铁汉打招呼。”仙蒂说。

银色松鼠竖起了一只耳朵，表示听见了，然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咕噜了两声。

“这可不行。”女孩撅起嘴批评。

“别为难它了。”尼科莱圆场。

“仙蒂喜欢哥哥。”女孩说，“所以艾拉多拉也要善待铁汉，这样才算家人。”

铁汉“咣当”一声半跪在尼科莱身边，俯视着松鼠。

“给它们点时间吧。”尼科莱挠头。

“……”仙蒂似乎要开口，最终却抿住了唇。

“啊，对了，大森林，你还没见过大森林呢！”尼科莱想起了什么，就冲着吧台的方向喊，“老板，麻烦送我们去那里！”

没有回答，但空间做出了响应。

水天之境雪花般飘散，不断离碎的画卷中填入了青与绿的色彩，转眼之间，兄妹两人已经身处森林，阳光从林宇间投来，穿过淡薄的雾气，温柔地洒满餐桌。水露在叶片上闪烁着棱彩，藤蔓点缀着沧桑的巨木，雨林深处传来阵阵鸟鸣。

仙蒂托住下巴，沉醉在动人的风景中，而尼科莱看着她，心中满怀期望。

她一直以来的坚强将得到回报，他想，未来仙蒂会离开医院，离开轮椅，用自己的双脚走遍世界，去那些真正美丽的地方。

仙蒂的目光突然凝住了，她的手顺着桌面探来，握住了尼科莱，紧张的心跳也随之传来。

“哥哥……你背后！”她说。

艾拉多拉竖起了毛发，连铁汉也笨拙地转身，尼科莱从座位上回头，呼吸化为了惊叹。

一头金色的雄狮傲立在林宇间，那片阳光最明艳的地方。

它昂着头，鬃毛随着轻风飘摆，仿佛一位须髯王者，透出凛然的威仪。金狮如此雄伟，就像神话和传说中的存在。

尼科莱的第一反应是Extra，他也算了解AR世界了，却从未见过这么不凡的种类。

除开兄妹，咖啡屋里就只有老板一人，这么说金狮是他的Extra？

在流行的消费模式中，店家会放出Extra来供顾客挑战，作为镇守一方，自然会根据店面等级获得能力加成，相应的，也对挑战人数不设限制。顾客可以自由组团参加，如果取得胜利，店家将提供折扣或者赠品。在AR世界出现以前，类似的促销APP便存在了，Extra令它更加成熟、活跃起来，不单是购物，它也成为了人们重要的社交方式。

尼科莱决定不错过这次机会。

“铁汉！战斗模式！”他命令道。

“可是……”仙蒂犹豫着。

“没问题的！”尼科莱握紧了妹妹的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

“你不是一直在坚强的打针吃药吗？”尼科莱鼓励他，“论勇气，没人比得过仙蒂！”

“嗯！”妹妹点了头。

艾拉多拉挥起翅膀，从她膝头起飞，银色松鼠在空中发出光芒，一道旋风激射而出，混着落叶与碎草，席卷向目标。

金狮一跃避开了攻击，接着扑向松鼠，仙蒂吓得闭上眼。

铁汉拦住了它，出鞘的重剑和利爪相撞，一霎那间溅出火花，金狮一个纵身，影子掠过踉跄的铁汉——

艾拉多拉缩成了团，眼看就要被咬到。

“住手！”尼科莱喊。

金狮偏离了松鼠，落在更远的地方，他回望兄妹两人，然后消失在了密林中。

仰倒着的铁汉用哼哧声来祈求同情，而艾拉多拉扑进仙蒂怀里寻找安慰。

“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友好一点？”女孩抚摸Extra。

金狮的傲慢刺痛了尼科莱，他赌气地哼了一声：“你心肠太好啦，Extra是战士，决斗是武人的骄傲。”

仙蒂和艾拉多拉对望，后者拨浪鼓似地摇头，并嫌弃地看了一眼刚爬起的铁汉。

“它说它不是战士。”妹妹表示。

“好了，总之下一次，我们不会再输了。”尼科莱点了点她的额头。

两人享受完甜点和奶茶，付账的时候，尼科莱特别偷瞄了老板几眼，老人一副随和的样子，只冲着仙蒂笑，更让他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不就是金狮么，尼科莱执念深深，没什么了不起的。

未来的几个月，兄妹又到了“宁湾”好多次，仙蒂喜欢甜点，尼科莱除了陪着她，还有踩点的意思，可惜一直没等到金狮出现。私下里，尼科莱经常和妹妹讨论Extra的战术，训练任务也排满了日程，但铁汉和艾拉多拉的配合一向不佳，仙蒂总是宽容地笑着，戴着她AR眼睛，在病床上看着哥哥忙活，时不时被他滑稽的模样逗乐。

“我的王牌训练师”她开始那么叫他，她说的她心中也有一头金狮，一直是初见时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靠着自己的脚走遍森林。

“我会叫它鼻青脸肿的。”尼科莱发誓，“不用羡慕啦，你会好起来。”

但仙蒂的病日渐沉重了，到了秋天便难以离开病房，他们的下一次“宁湾”之行无限延期了，轮椅蒙上了厚厚的尘灰。冬日降临的时候，医生给女孩用上了辅助通气，看着她微弱的呼吸化作面罩里的白雾，尼科莱心如刀绞。他好几次发现父母相拥在僻静角落，而面对孩子时，他们总是勉强的笑着。

有一天，当窗外落雪的时候，靠坐在病床上的仙蒂除掉面罩，告诉尼科莱她梦见金狮了，骄傲、雄壮，奔驰在无尽的草原上。

她虚弱地抬起手来，轻轻触到哥哥的掌心，指尖从那里向上攀去，直到两人五指相扣。

“我想吃蛋挞。”她柔声说。

尼科莱用飞一样的速度跑完来回，可仙蒂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几天后，她去世了。

女孩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才叫他在最后时刻离开，仙蒂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那就是她仅有的骄傲。

女孩的房间空了出来，她的东西被装进了纸箱，尼科莱第一次害怕回家，他想起仙蒂出生的时候，家里飞扬着喜悦，他立誓要当一个合格的哥哥……

我要是铁汉就好了，尼科莱徒劳地擦着流不尽的眼泪，有一颗盔甲包围的心。

他在一个月后才返回学校，疏远了曾经的朋友们，变得孤僻起来，老师做了家访，父母开导过他，但这没什么用。

真正挽救了他的，是和金狮的第二次邂逅。

那一天，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情，他又一次来到“宁湾”，选择了曾经的位置，打开AR眼镜，进入那片大森林里。

尼科莱看着桌子对面空空的座位，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沙沙声，目光跟着耳朵寻找，看见了金狮。

它从林宇间走来，披沐着斑驳的树影，阳光细碎地洒落在金色毛发上，随着那动感而轻轻荡漾。

金狮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垂视着尼科莱，奇怪的是，眼神里没有了孤傲，那目光更像来自看透世间的智者。

尼科莱记得自己的约定，他向仙蒂保证过，要取得胜利。

男孩召唤了铁汉，命令它向前——Extra的盾和剑已经就位，它比原来更加坚强，它背负着无可取代的誓言。

然而铁汉停下了。

“动手啊！”尼科莱大喊道，“战胜它！”

金狮俯下了身躯，像一只大猫那样趴在草地上，有什么在它的鬃毛里动了动，露出小小的脑袋。

尼科莱愣住了，在他呼唤出那个名字之前，泪水已湿润了双眼——

“艾拉多拉……！”

他不会认错，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那样的Extra——贪睡爱玩、胆小怕生，却被主人深深的喜爱着，拥有过最温暖的怀抱。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连男孩也知道，Extra的数据来源于大脑和云端的互动，没有了主人，也就失去了生存土壤，艾拉多拉理应消失了。究竟是怎样的奇迹，才造就了此刻的相逢？金狮从哪里找回了它？

艾拉多拉跳下地来，回望着金狮，后者用鼻尖将它轻轻推向前去，那无疑是种鼓励。

松鼠矜持了一会儿，就三蹦两跳地奔向铁汉，这一次没有嫌弃盔甲人，而是轻巧地窜上了它肩头。

尼科莱凝望着艾拉多拉，仿佛看见了仙蒂，她的模样、她的微笑，都那么鲜明的印在了脑海里。

“谢谢。”男孩向着金狮深深鞠躬。

仙蒂说得对，Extra们并非战士，它们也可以成为传递思念的使者。

金狮没有回答，它昂起头来，似乎在感受林宇间的风动，那矫健的身躯渐渐朦胧，化作流萤般的光华，渐渐消散了。

尼科莱矗立良久，直到泪痕干涸。仙蒂把艾拉多拉留给了他，那是女孩永远的守望，他应该珍惜，应该坚强，应该骄傲的寻找未来。

就像金狮一样。

离开咖啡屋时，尼科莱向主人致谢。

“那并非我的Extra。”老人擦拭着瓷杯，声音温和而慈祥，“金狮无拘无束，没人知道它来自哪里。”

“难道是AR世界？”尼科莱惊讶道。

“原住民，也有那样的说法。”老人回答：“在与云端的接触中，人们留下了意识碎片，而碎片汇聚成海洋，就像孕育了我们人类的那片蔚蓝一样，它也将带来生命吧。”

听起来像是都市传说，但对于尼科莱确是真实的，金狮——不论是怎样的存在，给了他最温馨的赠礼。

“希望你们相处得愉快。”老人最后祝愿。

尼科莱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会再度和金狮相遇，到那时，铁汉和艾拉多拉将成为最出色的搭档，为两份梦想描上色彩。

“一直如此，未来也是。”他忽然间觉得，仙蒂就在身边，两人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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