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龙的只言片语》

一、笔下之龙

宇宙纪元313年，银河联邦以文明开化为由，秘密派遣出了携带先进武装的“访问舰”，试图入驻独立星系Ryu-403，真实目的则是其行星上的稀有物质矿产。星系原住民的科技已然过时，然而他们还掌握着神秘的力量。在这颗行星上，存在着利爪能撕裂钢铁的生物，它们一如神话中的巨兽——“龙”。驾驭龙的战士与来自银河的军人，他们的生命正在这片以龙为名的星辰上燃烧……

这是系列小说《龙星》的网络简介。

我从没想过这部平庸的太空歌剧真的能畅销世界，最终还让它的作者——我——有能力在北京四环内买下一套房子扎根落脚。有时我也会担心这部作品终会失去人气，不过时间证明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它就要完结了。

“白远老师，您太谦虚了。《龙星》毫无疑问是世界级的作品，我跟我的同事都是您的忠实粉丝。”

我相信罗恩不是在恭维。眼前这位华裔小伙供职于大洋彼岸某家杂志社。如今国内的记者几乎只用全息投影进行异地采访。连我的编辑也从来是在布鲁塞尔对我远程发号施令。罗恩是第一个特意飞越半个地球找到我家的人，这就是他的诚意。

“抱歉，我问到哪了？哦对了，”罗恩扶了扶眼镜，“请谈谈您是如何构思出韩宇和休斯特这两位主角的？”

联邦少年韩宇精通机械，在巧合之下成为了联邦舰队的王牌战机驾驶员。龙星第三军团长休斯特谋略过人，在战火中痛失爱妻的他只希望一切早日结束。两人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他们就像我的分身，一个是少年时代的我，一个是中年时代的我。我没有刻意设计过他们。”

实话是当时的我翻阅了十几本畅销青春文学，研究了年轻读者的喜好，还参考了某个知名机器人动画系列。

“据说其中也有您女儿的意见。”

“她要求我把他们写得英俊一些。”

“哈哈，可以理解。”

他才没理解，有的女孩会分外钟意两个帅哥相爱相杀的故事。

访谈的时间过得很快，除了要给这位小记者时不时添茶以外，这次面对面的交流倒和过去的远程全息投影没什么区别。

事实证明我错了。

“……请允许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白老师，您相信龙的存在吗？”

“当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龙。”这句话用来做结尾应该再好不过。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这是以我个人名义提出的问题。我是说，您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吗？”

“嗯……我知道现在的宠物商店会售卖基因改造过的蜥蜴，如果你说的是它们……”

“不，”他打断我，“我说的是‘真正’的龙。”

来者不善。

我飞速地揣测着罗恩的真实意图。

“当然不存在。龙是虚构的生物。龙是神话，所以才具有魅力。”

“我相信龙是存在的，”罗恩微笑，“而且我相信，您能向我证明这一点。”

“那我相信你这里不太正常。”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位青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我需要拿出些证据才行了——他的表情大约是这个意思。

“白老师，冷静一下。我说过，我是——我们是狂热粉丝。请相信我们已经在给出这一结论之前，已经进行过了详细的调查与论证。这其中包括对小说的调查，也包括对您的调查。”

“哦？许多猫王的粉丝们在‘调查与论证’后，选择主张自己的偶像是外星人。”

罗恩没理会我的讽刺。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电子纸，自顾自地念了起来：“白远，本名白路远，2000年3月15日出生于云南。身份证上您是苗族人，然而，我们相信您和您的父辈们来自一个未能被恰当分类的少数民族。”

他停了下来，观察起我的表情：“关于您和您前妻的部分我们就略过吧……不过下面的内容也仅仅是我们的一些推断。《龙星》最初只是一个登载在三流杂志上的短篇故事，当时还没有出现‘龙’的设定。然而七年前，您接受熟识的杂志编辑凯文的建议，将这个故事改编成了系列长篇。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真诚地表示同情——您需要这笔稿酬来支付当时年幼的女儿进行脑瘤手术的费用。”

“不用同情，我女儿现在活蹦乱跳的。”

他调查也就这种程度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然而……

“白老师，还没结束。您把那个故事扩写成了长篇，还在其中融入了全新的而伟大的意象——‘龙’。据我们所知，那并不是您编辑的点子。”

“是的，这是我的主意。”

“说到这，请恕我直言，您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但并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龙星》暴露出了您写作上的很多问题。例如剧情总是过于保守，对于技术细节的描写总是苍白生硬……”

“感谢你们的意见。”

“可为什么龙是例外？为什么您笔下的这些神话生物总是栩栩如生？”

罗恩看了看我，又低头对着电子纸念了起来。

 “‘龙’并非特指某一物种……”

这次，他念的是我的小说。

二、匣内之龙

“龙”并非特指某一物种，就像“虫”并非特指某一物种一样。

联邦的生物学家们一直很困惑，在这片星系怎会生存着如此多形态奇异的生物。它们中的一部分拥有蛇一般的身躯、鹰一般的利爪与狼一般的头颅，形象与东方神话中的龙如出一辙；另一部分则像是拥有着巨大蝙蝠翅膀的蜥蜴，让人联想起曾与圣乔治死战的那只恶兽；一部分的身躯如同巨象一般庞大；另一部分却又比成年的猎犬大不了多少。

然而它们也有共同的特征，它们似乎都栖息于蔚蓝的荧光湖边；它们的头上都生有蓝色分叉的双角；它们不知疲倦，即使身躯被炮火洞穿，它们也不知痛苦；它们的尸骸总是无迹可寻。

它们都属于神话，那是所谓科学最天然的宿敌。

念完这一大段后，罗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先生，我们认为，小说里的龙星其实是您的故乡。在云南的某个角落里，原始部族曾与龙共存，将龙奉为神灵。也许在更久远的过去，所有人类的先祖都是如此。”

“这只是你们的臆想。”

“您确定？这段文字中提到了‘荧光湖’，我们费劲功夫才跟当地人确认到确实曾有这么一个地方。可惜的是它似乎枯竭很久了。但我们从当地的一个老人那拿到了这个……”

这次罗恩掏出的是一张对折的作业纸。

“……老人和我们语言不通。但他听懂了‘龙’这个字眼，他给我们画了这个。”

作业纸打开，粗糙的笔触勾勒出一条巨蟒的身躯、两对利爪、哺乳兽类的头、以及……蓝色的角。

一阵沉默。

这很简单，你们只是被那个向导骗了。中国的黑导游都是这样，如果老外想看花果山，他就能带老外找到花果山……

我本可以这样继续反驳，但我放弃了。

我起身走向书房，从书柜上取出一个匣子。

“我认输，你们几乎都说对了。但是我没办法带你们去看龙，最后一只龙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只是从父辈们那听过它们的故事。不过，希望这个能让你觉得今天不算白跑一趟。”

我在他面前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像是一株蓝色的树枝，又闪烁着无机物的光泽，像某种结晶。

“这是最后的龙角。”

三、瞳中之龙

“哈哈哈哈……所以你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

我给我的编辑凯文讲了今天上午的采访。他此时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拼命地跺脚捶桌子，笑得停不下来。我很庆幸全息投影不会把这些桌椅的振动传递过来。

“你记得我有一株珊瑚化石吗？蓝色的那个。”

“我是记得……他真的相信那是龙的角？我……我不行了……”

又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我想说的是，凯文，下次安排靠谱的记者好吗？”

“明白。不过你也要摆正心态。柯南·道尔遇到过的粉丝比这恐怖多了。”

“你读过《龙星》的完结篇了吗？”

“我正想跟你说呢！让韩宇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休斯特，这个主意实在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致敬！”

“我还以为你这个星战粉不会喜欢。”

“别担心，这个群体里的确有像那个记者一样的家伙，但多数读者还是宽容的。总而言之，白远，给自己放个假，然后去构思新的作品吧！我们下次见。”

远程全息投影被凯文挂断。女儿还没放学，家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回到书房，重新打开匣子，小心地摩挲着里头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珊瑚化石，没有什么珊瑚能在死后还发出这样的荧光。

我从这株树枝状结晶上取下一小块，将它溶解在自己的水杯里。

蓝色的液体仿佛硫酸铜试剂。但如果在显微镜下，你会看到每一滴水里都有无数蓝色的东西。它们会像最原始的生命那样分裂繁殖。在合适的时候，它们也会将各自的鞭毛联结在一起，组成一团复杂的网络。

它是龙角，它也是龙。

我的书架上有一本带锁的笔记本，里面是《龙星》的另一个结局……

韩宇一个人驾驶着隐形太空舰悄悄着陆在龙星。在上一次交锋中，休斯特向他暗示了某些秘密，他想找出答案。

他潜行到荧光湖边，原住民们正沉默地聚集在一起。男人们将捕获的各类野兽与饲养的牲畜带到这里，女人们则杀死这些动物，熟练地将它们分解成不同的部分。这是一次祭祀，韩宇想。他猜对了但也猜错了。人们将这些被分解的尸骸紧挨着以某种规律摆放在地，仿佛心里有张既定的设计图。十数位老者在其后将这些躯干缝合在一起……直至最终成为一个整体。

韩宇开始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他还是难以相信。

它最终被送入了荧光湖。在躯体的缝合处，蓝得发亮的光就像是一张覆盖这具尸骸的巨网。真正的“龙”是这些蓝色的荧光。它们沿着伤口，深深地渗入这个庞大的身躯。

这里有未腐烂的肌肉，这里有尚坚固的骨骼，然而却缺乏驱动这一切的神经。于是，“龙”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神经，新的脑。

过了片刻，这具人造的全新生命从湖底支起身躯。一位原住民攀上它的头，割去它的双耳，蓝色的液体从创口处渗出。数天之后，此处会生长出所谓的龙角。

他们是宇宙世纪里的弗兰肯斯坦，以亡魂铸就新的生命。

韩宇为眼前的一切所震撼，这使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穿过胸膛的匕首，休斯特出现在他身后。

这是一场骗局，休斯特赢得了族人的信任与宿敌的敬意，但他要做的是背叛。带着窃来的湖水与妻子的冰棺，他乘上了韩宇的太空舰，准备永远地逃离龙星。

复活死去之人是龙星的禁忌，休斯特知道。

但他还能怎样呢，她是他的妻子。

故乡消失在视野之外。休斯特返身打开冰棺倒入湖水。

蓝色的荧光渐渐没过妻子冰冷的脸……

凝视着杯子里的液体，我有种想将它一饮而尽的冲动。但这没什么用，如果没有伤口，唯一有效的方式就只有针管注射。

就像我过去做的那样。

“我回来了。”

我走出书房，收获了女儿的一个拥抱。老天保佑，让她的逆反期尽量迟些吧。

“爸，今天吃什么？”

有些时候，我会在她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一点点蓝色的光。但这并不重要。

“糖醋排骨行吗。”

我还能怎样呢，她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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