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花园》

逃！逃！逃！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开始这次逃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往何处。正如几个世纪前就有人说过的那样，记忆的时间箭头并不存在，物理学上的时间箭头也值得怀疑，我只感到对于逃亡的我来说，没一点时间都显得弥足珍贵，以及令人疲惫。

我乘着一种叫做“飞蚊”的小型飞船逃亡，它设备简陋，载荷有限，一套生命循环系统，一个时空曲率引擎。令我有些在意的是，飞船里有一本不属于我的书。或许我偷了它，这也可能是我在逃跑的原因。

一个愈加紧迫的问题是，我的“飞蚊”燃料快要不够了，只剩一半，我迫切需要一个地方来补充燃料，它本该足够支撑我跨越几个星区，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无暇顾及。

逃！

就在燃料快要见底的时候，我在一个中等规模的黑洞边缘发现了一个飞行物。它靠着黑洞的引力在轨道上运行。如果不是足够接近，黑洞的强大电磁场和引力波足够掩盖它的存在。

这是一个巨大的中继站，看上去是一个洁净如水银一般的圆柱形，表面光滑，纤尘不染，有一种数学般极致到教条的美，但一片漆黑，仿佛璀璨星辰不能染它丝毫。从圆柱形的两个地面延伸出几条如虬曲的血管一般的管道，缠绕在圆柱形上面，粗糙而野蛮。这个奇妙的组合和不远处的黑洞好似组成了一个诡异的问号。

转向，减速，对接。

我的“飞蚊”缓缓泊入，和这个飞行器进行对接。我捉摸不清它的年代，因为上面没有任何可以体现其技术年代的标志。好在它的接口也采用了通用的结构，“飞蚊”的燃料添加作业可以很快开始。作业过程需要持续一个小时左右，我乘着这个当儿走进中继站休息。

中继站的里面是六角形的，地面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我进去的地方是根部，五朵花瓣对着五面墙壁。虽然这个地方并没有重力，但是仍然是多层的结构，每一层上都围着一圈矮矮的护栏。六面墙五面是书架，一面是镜子——忠实的反映自我，也有着无限可能，就像书架全部向上延伸，一眼看上去无穷无尽。

我抽出第一层的书架上的一本书，书写的很满，但只是MCV三个字母的重复，抽出第二本，看似一样但却是CVM的重复，这本书比前面的书多一页。第三本书也是MCV的重复，但若仔细一看开头的三个字母是VMC，它和第一本书一样都有四百一十页。前面几层书架上很多的书都好似这般是简单的字母的组合，刚开始规律，后面则是混乱，但是再往上则出现了意义。

我缓缓向上漂浮，在我能看得懂的语言里随便抽出一本，这本书的名字是《珂塞人基因工程学》，内容是珂塞星区的智慧生物对当地物种的研究，已经过翻译。旁边是五卷本的小说，上面说宇宙和所有真理的答案是42.再旁边的书则是《自己动手做川菜100例》。还有些书则倒在书架上，就像这个书架上的书的排列一样杂乱无章。

再往上的书籍则呈现出一种逻辑上的联系，比如说，一本叫《F.W.》的书旁边是一位这本书的汉语研究者的注释，紧跟着这位研究者的其他书籍，并且这些书籍也呈现出这位研究者思维上的演进。这一层六角书架的对面，有《F.W.》作者所在国家的人写出的其他的书，但是没有《F.W.》，并且根据周围的书似乎并不能给《F.W.》找一个位置。

这个书架上好像没有重复的书。

这些书中有一些书比较奇特，比如说一本书没有封面，一个类似封面的东西被做成了插页，该书的内容从这一页向两边展开。有一本书上面写道：当你打开这本书，请写上一笔来完成它，旁边有一支没有盖上盖子的钢笔，我顺手在书上写下“阿莱夫”后发现，前面有好几页都写满了阿莱夫。只有第一个字母的书当然没法完成了吧。

比较有趣的是，这本书的旁边放着一本叫《阿莱夫》的小说，作者是博尔赫斯，大概生活在五个世纪之前。他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翻看旁边的他的作品，有《永恒史》《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集》等，一些不能和这些书互相引证的书在相邻一边的书架上，比如《恶棍列传》等。相邻两个书架的交界处，我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三十八个字母，十三个组合，我猜测可能是十四组，因为最后一页被撕了下来

“那是神的名字。”

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神的名字？”我转身，看见一个人正对我说话，他身材瘦削，一副古代东方人的面孔。他的存在像是一个偶然的产物，就像螺旋楼梯或者彼此复制的镜廊。

“对，神的名字，总共有四十个字母，十四个组合，只要你念出神的名字，你就可以知道永恒的几何形状，也可以脱离你所处的某种代数困境。”

“但是，它似乎缺失了……”

“对，缺失了。”他不无遗憾的说道，“最后的组合被人撕下来带走了，神的语言是不可穷举的，我们无法知道缺失的是什么，可能是字母，也可能是一本书。所以再也没有人可以念出神的名字，终将困于形而上的囹圄。”

我默然。我估摸着“飞蚊”的燃料快加满了，可以离开了，不过我还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中继站。

“你说的很神奇，不过……”我指了指周围无穷无尽的六边形书架，“这是哪里呢？”

“通天塔图书馆。”他说道，“我叫余准，是这座图书馆的管理员。”

嗯，余准，我默念这个名字，有几分似曾相识。

“很久之前，有人盖了这座图书馆，并把它设计成宇宙的形状。我记不大清楚了，”他敲了敲自己的头，“不过我守在这里……有些时日。”

“这座图书馆的上面，有什么？”我抬头望向六边形的中央，无穷无尽。

“花园。”他答道。

“小径分叉的花园？”我想起来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有这么一个名字。

余准微微颔首，他从书架的底部中抽出一本书，那本书中等厚度，但是翻起来无穷无尽，“这本书叫《沙之书》，你看，他同样是博尔赫斯写的，但是和《布罗迪报告》联系不够紧密，所以就被放在了这里。有什么人盖了这座图书馆，里面的藏书互相映射，一本不差，一本不漏，像是一个反映宇宙的函数关系。”

我不禁想起了图书馆的外表。

“但是花园不一样，花园不是书，”他把一排的书架里的书尽数推出，我看到了上面的名字：博尔赫斯，阿斯图里亚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

“书是彼此的函数，”他摇了摇头，“但花园不是所有书的函数，甚至也不是自己的函数，所以我们不能通过书发现花园。”

“有人到花园里看过吗？”

“或许有吧，或许没有。花园是时间，因为它不是书也不是自己的函数，所以它是自由的，我不能知道它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时间和自由意志的论证本身就像是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我只知道花园就像时间，它有，它在。”

我耸了耸肩，余准的话枯燥，深奥，费解。我不愿多留。

“对不起，我该走了。”我转身推开镜子离开，一瞬间，镜子里映出无数个我的表象，像是一个暗示，因为表象的存在本身意味着掩盖真实，“我会通过联邦通用支付系统把燃料费支付给这个图书馆。”

我得赶紧逃走，不能再多浪费时间。

但是这位奇妙的图书管理员的话仍然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余准，小径分叉的花园，沙之书……

阿莱夫，通天塔图书馆……

神的名字……缺失的名字……

就在我的视线从镜子中移开的一刹那，无数的记忆如敲碎的玻璃一般冲进我的脑海。我转身回头。余准仍然在那里。

“……你是沙制的绳索……”他向我喃喃低语。

我拿起匕首捅进他的胸膛，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我把他推向无尽六边形的中央，在失重的环境下他会飞向花园。

花园不是以往任何时间的函数。

那么我也不是。

我夺走那个写着神的名字的小册子，只要念出神的名字，我就能逃离这该死的建在黑洞旁的图书馆，对于一个拼图而言，一小块和一大块碎片并不多少区别。

我只希望，这次我能拼起来。

我登上飞船，燃料已满。

逃！

我打开时空曲率引擎，开到最大，燃料瞬间空了一半。

逃！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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