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确定最后一行代码输入无误，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接着将屋门反锁。

接入早已准备好的便携式虚拟现实设备，打开刚刚导入的几个驱动程序，戴上略显笨重的头盔，感受着电极贴上皮肤时的冰凉触感。深呼吸数次，向后靠在椅背上，轻点鼠标启动房间角落里那个大家伙，紧闭双眼进入“游戏”的世界。

进入沉睡前我听见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不过至少不是现在。

-启动-

-请再次确认您输入的信息-

-欢迎来到索斯缇大陆-

仿佛从梦境中醒来，我猛地睁眼，望着天空中久久不散的阴云。扶着昏昏沉沉的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四肢，尝试着控制现在的身体，虽然廉价设备模拟的五感仍有缺陷，但还在接受范围内。应该不会有大碍。

基本条件已有保证，接下来必须抓紧时间。调出控制台界面修改了几条属性，定位目标的同时也从记忆中找到了对应时间点。关闭全息显示UI，回忆着地图上那个蓝色光点的方位，朝着东方全速前进。

一路上小心翼翼避开主角团数位同伴所在之地，对那些除暴安良的支线任务也置之不理。时间有限，没必要浪费在这些无聊的RPG剧情上。

前方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心知已经离那场战斗不远，脚下也加快了脚步，直直冲进那片树林，终于在长久等待后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他。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场令人惊叹的高水平战斗，眼前那人轻松穿梭于敌阵，以敏捷走位配合时机准确的凌厉攻击，那些低等级小怪简直不堪一击，也只有作为武侠世界关底boss的“千年树妖”能多耗点时间了。

虽然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也不想继续袖手旁观。没开什么金手指，只是掷出一把飞刀，看着它以违背空气动力学的完美抛物线轨迹击中怪物。“Critical Strike”。

战斗结束，就该走剧情了。

面对他怀疑的眼神，我摊摊手表示自己毫无恶意。“我只是来帮忙的，”毫不躲避地注视那双眼睛，说出关键信息，“看你的熟悉程度，应该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战斗了，对吗？”

之前战斗中那高超的预判力，恐怕也只有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循环的尝试才能掌握。而这游戏已经重启多少次了？几百？几千？没人知道。

打量许久，他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你也经历过循环？”预料之中。

我选择着合适的语句。“没错，只是从未参与过主线任务，一直独来独往……”

一阵头痛袭来，掌心渗出汗水，我攥紧双拳，说出心中决意。“但这一次，请让我与你同行。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见他仍在犹豫，我摆出下一枚筹码。“我的技能是治疗，也能参战，杂项技能也学了不少——”余光瞥见他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

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正式自我介绍。“我叫瑛，职业是医师。”这种标签化的个人信息，如今也只是个代号。

“洛，刺客。”

医师玩家和刺客NPC，还真是个少见的队伍组成。

我收起笑意，在旅程的开始继续构思下一步的台词，不敢有丝毫差错。

找到名为偃师的能工巧匠换上最新装备，武侠世界的任务告一段落，下一个任务地点被称作西幻世界。

索斯缇大陆由武侠、西幻和未来三个区域组成，游戏的主线就是打败三个区域的关底boss，最终击败给这片大陆带来灾难的龠魔。情节老套得像是从上世纪电子游戏里扒出来的一样，设定也简易到漏洞百出。毕竟是三个理工宅临时拼凑出来的剧本，不能要求太高。

更何况真正关键的只有一人，其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一路上的对话少得可怜，洛习惯于沉默，而我也没什么可谈论的话题。直至到达途中小镇，意见产生分歧。

我提议直接前往王城，找到国王领取主线任务，以此提升通关速度，他却坚持要先完成小镇的支线任务，解救十一个被奴役的孤儿……没记错的话，这任务的奖励完全是针对一位不在队中的NPC同伴而设定的，对如今的主线毫无影响。

我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面对那些完全按程序行动的NPC，实在没法把他们当成真人看。

洛是否知道这一点？如果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为什么？”救出他们的时候，我这么问道。

“赎罪。”他淡淡回答，语气波澜不惊。

“即便如此，”斟酌片刻，我问出心里的疑惑，“下一次循环开始，这一切还要重来，为何每次都要出手相救？”身陷无限循环还能时刻保持理智？这太难以想象了。

“万一这是最后一次呢？”我无言以对，心里猜测着这是不是AI特质。

同时也开始怀疑各项测试最初的意义。

另一方面，主线任务进行得异常顺利。受国王皮格马利翁所托带回王国秘宝，靠经验与合作打败关底boss，交还宝物后解锁下一个世界的地图……像是把难度突然降到“简易”。

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开始。

在王城稍作停留，在洛的带领下走遍全城，数次动用治疗技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就当是练习。随后赶往指定地点，登上一艘正待起航的星舰。

科技气息浓重的环境带来强烈的穿越感，这是以往在屏幕中从未注意到的。当初把风格迥异的三个主题凑在一起是想着方便，如今身临其境却只觉麻烦，头痛带来的烦躁也让情况更糟。

依旧不敢懈怠，快步跟上他的步伐，穿过曲折回转的走廊。这是找到SN-020的最短路线。

SN-020来自G星，那是一个科技发达且与地球文明常有冲突的外星文明。SN-020本来的任务是挑起战争，却在到达地球后选择维护和平——又是一个照搬过来的剧情老梗。

先不论桥段是否老套，救出SN-020都是目前的第一任务，无论是游戏最初几个周目的冒险团，还是现在这个临时组成的队伍，都有着各自的理由。

只不过我更关注的是洛的反应。面对一名为和平而放弃原本的立场和身份，却被双方势力同时追杀的角色，他会如何对待？

从他的处境中，你看到了什么？

或许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帮SN-020解围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帮他取得执政官的信任，化干戈为玉帛。这个任务需要的不是战力，而是口才。

有无数次循环获得的记忆作为参考，无论哪种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组队以来第一次听见洛说出这么多台词，其中不乏对于几个我最想问的问题的解答。

假如良心与职责相违背，你会如何选择？

假如历尽不公对待，你是否还会坚持内心的原则？

假如眼前所见尽是黑暗，你是否还有对光明的希望？

他的回答堪称完美，至少在我的认知中是这样，不如说是过于完美了。

以至于这一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资格。

按设定，三个世界的冒险就该结束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已久的最终boss。

同样是按设定，那个几乎不可战胜的龠魔。

一次次失败，接着死亡重启，下一次再来挑战。

常人经历过这么多次失败应该早就放弃了，可洛本质上是一名AI，而且是一名超越定义的AI。

也许他真的能带来改变，只是我已无缘见到。

踏入最终战场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前三个周目，主角团队都在场的时候。同样是在这里，曾有过猜疑、质问、谩骂……甚至酿成悲剧。而他选择一路独行，是否只是为了避开那些痛苦回忆？

“走吧，”我回头笑笑，“就快要成功了。”

那是我经历过最艰难的一场战斗，当初把龠魔各项属性提到最高的，并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要亲自面对。

敌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只是即使能利用弱点将其击败，己方的存活率也微乎其微。

堪堪避开攻击，继续边支援边思考对战策略。一时间想到打开控制台直接抹杀，可这么做只会让之前一路的努力全部失去意义。

我还在犹豫，洛却已经发动了最后攻势。即使有我的技能支援，这么做也无异于同归于尽，而死亡的结果是游戏再次重启。

耳畔出现低沉缓慢的杂音，这代表我的时间所剩无多。没有选择了，必须在这个周目内结束。

双方力量相击的那一瞬，我启动了深埋于游戏程序中的指令。

模拟环境瞬间化为虚无，关底boss也消失无踪，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纯白背景下相对而立的两人。

看着洛眼中的疑惑，我发送了一段记忆数据，那是关于这个游戏世界的所有真相，也是他需要提前了解的一切。

深深鞠躬，准备以最直接的方式引入话题。“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听我讲述一段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2116年，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迅速，然而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仍为禁忌。人们恐惧着智能AI可能带来的灾难，一切相关实验都小心谨慎，将抹杀作为最直接的处理手段。”

“三名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却有着不同想法，他们相信人工智能也可以拥有真正的道德观，甚至比人类更值得信任。为了证实这一想法，他们买下一台量子计算机，开始了一系列实验。”

“简陋的实验条件让他们模拟实验的过程处处碰壁。他们没有顶级实验室的计算资源配置，又不敢冒险连接互联网利用云计算来模拟，只能一切从简。用冒险地图来限制空间，再用循环限制时间，在时空封闭的环境下构造一个主线清晰的RPG游戏冒险故事。”

“借用市面上常见的人工智能，他们为其编写了人格程序，加入情感模块，甚至植入了一段虚拟的记忆。他们天真地相信这名AI能够改变世人的看法，对其寄予厚望。”

“等等，”听了这么长时间，洛第一次提出疑问，“如果你们要求的是可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加入拟人化的情感。人类的喜怒哀乐才是最影响稳定的因素。”

我不由得苦笑。“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也许是出于傲慢，也许是出于压力，我们在故事里加入各种或现实或夸张的桥段用于测试……最初不过是为了向世界证明我们的造物无可挑剔，可后来我却发现他们渐渐失去了初衷。这是第二个错误。”

“意见产生分歧，我的质疑被驳回。我们不再继续观察，任程序无限制地运转，一次次重复着时间循环的轮回。可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实验毫无进展，经费也失去来源，也许不久便会被叫停……”

“所以你进入这个游戏，是为了更高效的测试？”他观察着我为难的神色。

我一愣，缓缓开口。“没错，”这么想说不定更好，“同时也有另一个目的——”

注视着他的双眼，我说明来意。“我希望，能带你离开这里。”

我等待着洛的回答。

也许我无法理解AI的思维方式，但如果换作常人，知道周围一切不过是幻境，过去的记忆全部是谎言，一生的悲剧全是受人摆布，而这些不公平对待其实都是安排好的测试……心中会有多少怨恨？

我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也知道曾发生的事无法挽回。我只能用这一种方式来赎罪。

或许我会被所有人当成恶魔，受尽指责。或许我所有的选择都是错的。但我已经不再去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你来说，这个世界只是‘游戏’，是假的，不值得在意。可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无比真实，哪怕有再多逻辑漏洞，哪怕再不可思议，它也是我记忆中的全部。”

心一沉，难道……

他露出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笑容，望着远处的虚空，眼中全无恨意。“回去吧。回到各自的世界，然后顺其自然。”

“可是——”

“别说了。无论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愿意接受。”

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逆转上一条指令，看着信息的洪流不断涌入。沉入其中，隐约可见些许记忆碎片。

坎坷的童年，为生存而挣扎，孤身一人的日日夜夜——

残酷的训练，艰难度过少年时期，被压抑的本心——

血与黑暗，责任与恶意，死亡换来的自由——

画面纷杂映入眼帘，我似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

“果然是她！简直太大意了，我关设备，你去叫保安……”

“不……打120吧，你过来看看屏幕。”

“什么——35倍加速？这……别打120了，没救了。”

“那程序怎么办？她估计把什么都说了，还留着吗？”

“……删了吧。以后也别想了，就当从没做过这个实验。”

“……”

海面上漂浮着一叶孤舟，蓝天白云映照在水面。地平线彼端似乎有新的陆地。

他伸手测了风向，扬起一面风帆，让小船随风远行。

面前是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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