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虚无》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

首先不要问我是谁，这不重要。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过去或者人类的历史？你有没有想到自己仅诞生于前一秒，关于过去的记忆和现世的世界都是从虚无中创造？

不要觉得我的说法荒诞不拘，宇宙的本质思考得越深入，往往会展现得越诡异可怕，这也是我恐惧成为哲学家的原因。我和你交流，说这些话的理由，只是因为孤独，深海般的孤独。

那是一段黑暗的历史，一段你绝对不曾知道的历史。在那段历史中有许多人死去，他们多是为了自由而死去，绝对的自由，雷诺兹的自由。

雷诺兹家族的野心冲淡了他的人性，他始终认为拥有无限的时间与空间是人类或者个人的终极追求，与之相比，其它任何东西都显得苍白无力、毫无价值，包括除他以外所有人类的存亡。然而当时他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两亿地球人和一片焦土。

那个时候战争刚结束，资源枯竭，人类处于绝望之中。末日来临前逃离太阳系被认为是唯一的出路。雷诺兹将所有希望放到了星际飞船的研制当中，但多年战争让科技退步，且由于飞船的维生系统质量极大，以现在的技术，别说带走整个文明，就是带走雷诺兹一人都没有可能。他是无神论者，飞船毫无进展的研发过程使他预感到人类的终结。每次仰望星空，黑暗中他含泪的眼里满是向往与恐惧。

但是沃德豪斯如神明般的归来，动摇了雷诺兹的信仰，且为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邀进入沃德豪斯的实验室，雷诺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不想给自己增加压力，但每一步都走得像赴死的英雄。实验室外埋伏了部队，大量冷血无情的微型机器人和纳米虫随时准备冲进去将里面的目标撕个粉碎。独裁者一向是没有安全感的，但这一次雷诺兹理由充分。

进入实验室，雷诺兹看到了成堆的计算机和智能机器，这加重了他的恐惧。

“你说你完成了，我很兴奋。”雷诺兹面无表情，观察着一群中最近那只——拇指大小、苍蝇般环绕着沃德豪斯实验室的无人机。

“生与死的差别真的不大，永生其实很简单，只是人类一直没有参透其本质罢了。”沃德豪斯淡然的说出这番话。

“什么本质？”

“生即死。”

雷诺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望向窗外，像是再次确认护卫部队的所在地，然后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并非死后遁入虚无，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幻觉与虚无中。”“你想永生吧，”沃德豪斯接着说，“我现在就让你永生。人类很早……应该说是远古，就有能力实现这项技术，只是你们没有发现。”

“这样我就能活着看到星际飞船被制造出来。现在要做些什么？”

“找个古老的信仰，想办法让自己在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不会死。轮回你知道吧。”

雷诺兹皱一下眉：“然后呢？”

“对于你来说，永生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雷诺兹表情毫无波澜，但内心五味杂陈，记忆像冲破闸门的洪水将他推向沃德豪斯归来的当日。

第三次毁灭之战几乎杀死太阳系范围的所有人类，其中也包括当时被称作“最伟大地球人”的天才生命科学家——沃德豪斯。

沃德豪斯死于来自火星发射的几万颗反物质导弹——其中一个拳头大小的弹头幸运穿过了太空军密集的拦截网，在地球上绽放出气势恢宏的死亡之花。其恐怖至极的力量，瞬间导致相当于地球人总数九成的五亿人蒸发。沃德豪斯还算好运，他的地下避难所在毁灭区域边缘，这使得地球太空联军的特务们还能找到他八成熟的尸体，为他举行高规格的葬礼——将装有其尸骨的合金棺材发射到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带。

但可怕的是，几百年后，沃德豪斯回来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远处蓝天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当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直到它划过大半个天空粗暴的“着陆”在城市中央。巨大的爆炸将许多建筑物崩个粉碎，像是对刚刚人们视而不见进行的猛烈回应。有幸生还且只是被强光迷了眼的市民，还绝望的以为死寂了多年的火星又一次发动了灭绝人性的袭击。

一个人影从烈火和残垣断壁中显现，赤身裸体、彩光熠熠。一尘不染的白色肌肤和燃烧释放的浓烟对比强烈。他宛若天神下凡，又如恶魔降世，面见围观的众市民只是微微一笑，唇红齿白。

这个人如窃火归来的普罗米修斯般，伫立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市民交头接耳：“沃德豪斯！”他的相貌，几百年后依然鲜有人不知。伟大的人，难以被磨灭。

很快，一艘满是闪闪金属“补丁”破旧灰黑的巨大飞船，似坠天乌云压在了城市上空，将沃德豪斯没入阴影。这是毁灭战争的遗留物，现在是地球最高执政官——雷诺兹的坐驾。

雷诺兹在舰长室里徘徊，恐惧在内心里膨胀。

“你怎么看？”他问飞船中心电脑“苍穹”。

“无法分析，可以把他归为怪物。其身躯看起来完好无损，我认为他非常危险。”苍穹语气轻快,显然它没有情感。

“启动纳米虫，用拟态进行接触。”

沃德豪斯面前凭空聚拢了一汪幻彩的“液体”，从“液体”中缓缓升起人类的形状，然后这个形状在光影的闪动中趋于稳定，精细地模拟出雷诺兹的身体。

“怎么，因为畏惧吗？”沃德豪斯微笑着直视这堆纳米虫。

雷诺兹在飞船上用观察僵尸的眼神发现沃德豪斯三维投影的指尖似在滴着不明液体，但这“液体”下落时形状和颜色诡异，在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我曾希望我以为的现实和现实差别不大。”

“你不必以为太多。”

“那么你是谁？”雷诺兹接着说。

“我是沃德豪斯，一个巨人。”

雷诺兹疑惑地盯着他，脑袋里揣测着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沃德豪斯确实是。”他迟疑的说。

沃德豪斯侧过脸，收回微笑：“不，你不明白。”他轻声的说，左手伸向前方，指着城市边缘的山，我能感受到那里所有的感觉，人类能感觉到的，无法感觉到的。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观察周围每一个原子的运动。”

“什么意思？”

“我的感知延伸和增强了。”

“是谁做的这一切？”

“是谁呢？或许是失控的欲望。”

“你在说些什么？”

“上一次战争源自你们家族的阴谋，你父亲给克隆人重新装上了大脑，还承诺机器人渴求的人权，后来直接导致在超级计算机管理下的火星宣布独立。”沃德豪斯自顾自的说着。

雷诺兹努力控制自已的表情，但眼中的诧异暴露无疑。

“克隆人太苦，他们出身就是提供器官的牲口，我的父亲出于无法面对自己的人性。”

“事实上你不用对我说假话，我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去与将来。

“你别费力制造星际飞船了，这没有用。不要妄想得到永恒的时空。”

“宇宙岂是人类如此渺小的存在可以拥有的？就像你们永远也无法达到光速。即使你变得无比的‘巨大’，也不要妄想和宇宙比肩。这些是被限定死的。”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你的想法很美好，我想要实现你的梦想。”沃德豪斯笑了，唇红齿白。

三维投影的午后阳光从沃德豪斯身后射来，铺天盖地——刺痛了雷诺兹的双眼。

往事幻影般在脑海里流淌，雷诺兹努力将自己从回忆里拔出，他摇了一下头，神情有些狰狞。

沃德豪斯视而不见：“那么，还有一个办法。”

“请说。”

“用量子计算机建立你的数学模型。”

“然后呢？”

“这会让你从时间长河中上岸，你永生了。”沃德豪斯点了根烟，从嘴唇取下，观察着烟头的火红。

“这样不好吧？”

“人的感知仅源自大脑的神经冲动。用数学模型转换你的感知状态，再以刺激你的感知来‘模拟’一个世界，那些能满足你的事物，只需要少量现实世界的能量就能完成。如此节能，怎么不好呢？”

雷诺兹想起了昨晚极真实的梦，口舌隐隐感觉到血腥。他梦到自己变成了霸王龙，在血雨腥风中用利齿疯狂撕扯着食草恐龙的骨肉。

“要我生活在幻觉中吗？”

“你如何证明所谓现实的宇宙不是幻觉？”沃德豪斯表情严肃。

“我不明白，对我进行原子级精度扫描会杀死我，电脑中产生的数学模型能某种程度替代我，但明显不是我。”

“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个机器人。”

“让我们考虑一个折中的办法，让一台量子计算机联接你的脑，只扫描杀死你一个脑细胞，只模拟一个脑细胞，你会觉得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

“看来你绝不会认为复制的‘你’就是你自己吧？”沃德豪斯吐了一口烟说道。“如果要你死去让复制人来代替你，你一定一百个不愿意。那么让我们考虑这样一种情况，将你完美复制出来，然后将你复制品的脑取下一小部分和你的脑相应部分交换，这两个部分是完全一样的，包括里面蕴藏着的记忆或是意志。那么脑组织交换后的‘你’，是谁？”

“这有点难，大多数人会说‘他’还是我？”雷诺兹皱着眉，显然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徘徊。

“很好，”沃德豪斯点了下头“那么换一半的脑组织呢？是‘你’还是‘他’？是谁？”

雷诺兹沉默了半晌：“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是怪物？这些设想可以实现吗？这有何种意义？”

“你不是想知道生命的本质吗？这只是思维实验，但理想化的概念能让我们走得更远。其实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你。你想想如果利用时空传送机——当然人类现有技术生产不出来，但打个比方用其将十年后的你带到你面前，你会觉得他就是你吗？”

“什么意思？他不是我还能是谁？”雷诺兹对沃德豪斯的话隐隐感到了某种不详。

“他仅是十年后的你，仅此而已。你的感觉上只会将他当作“非我”对待，哪怕是下一秒的你和你见面也是如此。”

“难道——”雷诺兹似乎模糊领悟到了什么“这就是说——”

“人存在于过去与未来的夹缝中，现在的我们有且仅拥有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预测未来的自己，我们想像未来的自己，但现在的我们显然不是未来的自己。那么未来的我们是谁？这又和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在一个瞬间将你完全冷冻起来完全摧毁掉，你在失去意识之前还在思考。这时用一个和你完全一样的复制人——大脑结构和记忆完全一样，来代替你坐在沙发上思考，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和你失去意识的瞬间的想法相同，那么以上和你没有人来代替的情况，对于之前的你本人来说有区别吗？答案是没有区别。你或许会说：对于未来的我就有区别。那只能说，你出于本能，还在想像未来。对现在来说没有区别的未来，对未来就算有区别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如果死去，谈感受到的区别就更没有意义。和你完全一样的人在理想状态下换掉你，那么他就是你。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大脑是在变化的，脑细胞是在慢慢死亡的，80岁的自己仅仅只有20岁的自己的脑细胞的一半，这也就是说80岁的自己不是20岁的自己，这一秒的自已绝非下一秒的自己。”

“许多答案显而易见了。你移植你复制人的脑，和你不移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事实上未来的你对于现在的你，和对于陌生人之间的差别，仅只是现在的你“想像”不同罢了。”

雷诺兹专心且尽力的听完了沃德豪斯的大段解释，期间毫无打断其说话的念头，现在他沉默了，他感到迷茫和虚妄。他出于本性，在利用新概念仔细思考自己的现状。

“不要想了，”沃德豪斯说，“你不是哲学家，难以弄清存在与虚无。”

“那么，怎么做？”雷诺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虚弱。”

“用量子计算机建立你的数学模型。”

“其他人呢？人类文明怎么做？”

“是时候像火星一样升级成压缩文明了，”

“火星？！”

“是的，火星‘居民’大部分是智能机器，压缩他们的世界简单得多。这是所有高级文明的必经之路。文明只要小心克制自己的欲望，就一定会撑过核平衡时代和反物质战争。与世无争的文明才是最强大的文明。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人类从未进行过第三类接触。它们在哪里？它们在宇宙虚空中逍遥遨游。”

沃德豪斯起身，在身后靠墙设备的触屏上轻快的输入了密码。很快另一面墙的金属大门打开，一条笔直、极简洁干净的走廊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个世界自由吗？”

“取决于计算机的能力，在它不断的自我升级中，一定会实现一人对应一世界，说不定最终能实现单独为你制造出你想要的宇宙。”

看着走廊，雷诺兹明白，这是要将他送往永恒的时空隧道，在死与新生中，或许真的会得到幻影般的永恒。

后来，或许你能想到，沃德豪斯将整个人类世界变成了数学模型，人类文明存在于一米见方的存储器中，精神融为一体又彼此独立。被改造的飞船中心电脑“苍穹”成了人类世界的神，在其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宇宙。

再后来，四台强大的反物质发动机被量子计算机制造出来，负责推动整个人类文明进行星际旅行。旅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在膨胀导致越来越冷的宇宙中寻找维持文明的能量。

事实上现在我们要得不多，真的不多。

你或许会想要逃离，逃离这凭空捏造的时空。但谁又知道，飞船之外，那一片深渊，不是更深更冷的虚无？

不必纠结于选择，我们的旅行将走到尽头。万物都有终结，也不必以为我们能活得和时空一样久。这个宇宙真的好冷，质量如此小的文明，速度却还是太慢。

现在，诞生于最初海洋的生命，被压缩在存储器里的人类文明，在这璀璨星海中缓缓的溶解，即将消失在永恒的虚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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