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的那一边》

1

雷月驰打开与地球联通的视讯仪。他的呼吸有些不匀，双手微颤。

“James自杀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说完，他忍住泪水，头深深的垂了下去。

“你说什么？”地球指挥部显然不敢相信，视频那边的会议室一片哗然。James是这次派往开普勒1205系列的六个行星的12名宇航员之一。这12人被分成两人一组，前往这六个星球进行探索。James和雷月驰一组，主要负责开普勒1205B——最具希望成为人类的下一个聚居地的星球。

看着视频那一端面容憔悴的雷月驰，项目总指挥叹了口气，说：“月驰，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吧。”

James自杀，意味着只剩下雷月驰一人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之前需要两个人协作完成的事情，他必须要独立完成。也就是说，他返回地球的日子，和其他所有人相比，要远远的延后了。

2

James曾经问雷月驰：“知道深海恐惧症吗？”

那时月驰正专心的检查飞船各项指标，随口答：“知道。看过关于深海恐惧症的图片，海面上的船，小小的一只，和下面巨大的幽暗的海水深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James看着飞船不断的掠过一片又一片的星群，看着窗外无边的黑色宇宙，说：“我觉得我们此刻就在深海里。细思极恐。”

看着谈话朝向消极的方向，月驰赶紧说：“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即将出世的孩子。别想其他。咱们好好完成使命，然后顺利的回去和家人团聚。来，打起精神！”

如今想来，航行中看似随意的谈话，大概就是James渐渐走向死亡的开端。宇宙的深邃无边，让人恐惧，无助，人类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透彻的体会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

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是幸运的。他们能体会到“脚踏实地”。而作为一名宇航员，在这茫茫的宇宙空间中，体会到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他试图向James解释这两句中国古话，看这个高大的美国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就作罢。

3

雷月驰的母亲李月华知道自己的儿子要去开普勒1205B的时候，整个人是崩溃的。她当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儿子，有没有伴儿？”

雷月驰对着视频，扑哧一声笑了：“妈，这次还真有伴。是个叫James的美国人。强壮高大能力强。您放心。”听到这，视频那端的雷母似乎略微平静了些。

作为一个母亲，从小看着自己的儿子越走越远，她内心最大的担心是，自己不能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所以，当雷月驰去远在地球另一端求学和工作，她每次给儿子打电话都会问：“上学放学，得有个伴儿啊。别自己单独行动。”

后来雷月驰毕业后进入国际航空航天总部，开始进行专业宇航员训练。每次她打电话的时候，还是总会问道：“上班下班的，有没有一起走的同事？平时多和朋友们多来往，互相有个照应！”

雷月驰每次都耐心的回答：“您放心。和我一起训练的，有将近20个人呢。热闹极了！”这个时候就听到雷母在电话那端说：“那就好，那就好...”

现如今，他简直没有勇气告诉自己的母亲，同伴已经自杀了。而他自己，即将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独自工作很久。他似乎已经看见母亲在视频的另一端崩溃焦虑的样子。

4 

“James呢？”果然，李月华再次问起。

要在从前，James早就跳了出来，乐呵呵的和她打招呼了。想起昔日的情景，雷月驰心里狠狠的痛了一下。

“妈，他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月驰？James死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在逗我玩啊。”

“妈，他真的死了。他自杀了。他从来这边就开始多多少少有些抑郁。后来，他老婆和孩子突然出了车祸意外身亡...他整个人，就彻底垮了。每天浑浑噩噩的...”

雷月驰想起同伴的一幕幕往事，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有关时间，空间，过去，未来，宇宙，地球，人类......James曾经自嘲的说：“地球有深海恐惧症。你说我这个，算不算星海恐惧症...”

月驰每次都尽量把话题岔开，不让他去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James还是被自己的思维黑洞吸了进去，再也没有走出来。他家人的离世，彻底的将他击倒。

他的思维正在回忆里飘着，突然听到视频另外一端传来母亲坚定而平静的声音：“孩子，没事。不要怕。”

月驰有些惊愕。他以为会看到母亲崩溃的说着担心，然后不停的问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同伴该怎么办。没想到，比他预想的好得多。

雷月驰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到母亲还算镇定的样子，他的精神得到些许安慰。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以往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的母亲，在今天的视频中显得有些沉静。他更没有注意到，母亲比之前憔悴了许多...

他无暇留意这些了。开普勒1205B这颗行星，带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每天都迫不及待把数据传送回地球和同伴们分享——经过这几个月的分析和探索，他认为，这个星球，很有可能就是人类的希望。

5

国际航空航天总部的一间会议室，正在进行关于宇航员James自杀事件的热烈讨论。

“总指挥长，我们真的应该完善宇航员选拔制度。家人车祸去世就自杀的人，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宇航员！”南美洲的某个代表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我同意。派这样的人代表全人类去探索宇宙，只是在浪费时间和资源！”另外几个人立刻附和着。

坐在圆桌一端的总指挥长表情严肃，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我有不同意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过去——原来是心理学家周静雪。她站起来，不急不慢的说：“在座的各位，有几个人真正的进行过星际远航？并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并不清楚宇航员在太空中，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冰冷，黑暗。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我就猜想，James也许是患上了某种抑郁症。家人的去世，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我和他的搭档雷月驰进行了非常详细的交谈，仔细的记录了当时的情况。请大家看这里。”

周静雪开始播放一段视频。画面中的雷月驰正在回忆他和James的每一个相处细节：“他还经常说什么深海恐惧症，说他这个是不是应该叫星海恐惧症...什么的。反正他一直都有些消极。”

周静雪将画面停住，说道：“James口中的星海恐惧症，就是我们从未注意过的：宇宙恐惧症。这个概念很久之前就已经被提了出来，但是没有任何系统的研究。为什么？因为全球的宇航员才几个人？研究这个病，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收益。哪有当婚姻咨询师这种来钱快呢。”

一直沉默的总指挥长说话了：“周女士，你有什么建议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周静雪叹口气：“如果他们回到了地球，我可以帮他们有效的恢复过来。但是，他们目前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给他们更多的关心。为他们提供更多与他们的家人朋友交流的机会，尤其重要。”

......

会议结束后，总指挥长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的面前，摆着James妻儿的车祸报告。而在那份文件下面，是雷月驰母亲的病危通知书。

6

“如果我走了，你别告诉月驰。”

李月华自从上次强打精神和儿子视频之后，病情就开始急剧恶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一天，她看上去状态不错，吃了点东西，这样和自己的丈夫说。

“嗯。你别想那些，先好好养好身体。”雷俊声小心翼翼的扶妻子躺下。

“一想到他自己一个人孤单无助的，我就...”

“别操心了，现在的技术比我那会儿好多了。放心吧。你要不睡会儿？”

老两口正聊着天，病房有人敲门。进来一男一女两人。“啊，总指挥长。您怎么来了？”雷俊声一眼认出了来者身份，连忙站了起来。李月华则挣扎着坐了起来：“难道月驰出了什么事？？！”

总指挥长和周静雪赶忙过去扶住李月华，同时打消了她的担忧：“月驰很好，别担心。”

接着，两人说明了来意。等他们表述完想法，雷俊声立刻说：“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可是李月华则截然相反，坚定的说道：“我同意。请你们尽快安排吧！我怕我的时间不多了。”

7

在开普勒1205B的这片平原上，不知不觉间，雷月驰已经独自生活了将近一年。这里的时间和地球上不一样，但是好在不会差的特别多。

“妈，您身体还好么？我看您整天笑眯眯的，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好了啊？”雷月驰发现，最近几个月以来，母亲的情绪变得相对平和，不再像过去那么情绪化。不管和她聊什么，都笑眯眯的听着。

“我身体很好，你放心。你多照顾好你自己。妈妈很想你。”

“我也想你们。妈，我快回去了！马上！您等着我啊。”

“妈妈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呢。你安心工作。”

“我爸呢？又不在家吗？”雷月驰问。从某一天开始，他发现自己的父母不再同时坐在视频前等着自己了。指挥部传来消息说，像雷俊声这样的资深宇航员非常重要，组织上把他调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了。他只能极偶尔才能和雷月驰联系一下。从那之后，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和母亲视频，好不容易有机会和父亲说上几句话，他都以忙碌为由匆匆结束通话。

“嗯，你爸特别忙。那个开普勒1205B，据说很不错呢。大规模的移民估计在不久的将来就开始了，特别需要你爸爸这样的老宇航员提供各种宝贵经验。你要理解他。”

听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顿时激动了起来。他看向窗外，好像已经看到人类在这里建设第二家园的情景。

“行了，那不多说了妈，我先去忙了。你多休息！”

“好的，儿子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

待到雷月驰那边的视讯信号中断，李月华仍旧端坐在屏幕前。雷俊声坐在儿子看不到的房间角落，擦了擦眼角的泪。

周静雪轻声示意工作人员：“把机器关了吧。”

“是。”

接着，“啪”的一声，坐在那里的李月华消失了。原来，那只不过是一个极其逼真的投影而已。

“雷叔叔，我一直在观察月驰。他现在精神状态很不错。”

雷俊声的眼睛仍旧通红，嗓音无力而又沙哑：“嗯，那就好。”

“后续接替他的人员即将到达，月驰他就要回来了。”

“好，太好了。谢谢你。”

待工作人员散去，房间里只剩下雷俊声一个人。他呆坐了很久。妻子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又浮现在眼前...

8

“最接近人的大脑的人工智能，应该是直接分析脑波后将其转化成特定算法而得到的。

所以，脑波的原始数据，就显得极为重要。

那么，如果获得高质量的原始脑波数据？那自然是，波的强度越大越好。那又如何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要不断的给大脑进行高强度的刺激...” 

“可是这种强大的刺激，会不会伤害人脑？”雷俊声听完周静雪的介绍，问道。

“...很遗憾，会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永久性的伤害。”

“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雷俊声的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这时，李月华拉住了丈夫，对周静雪和总指挥长说：“我同意。请你们尽快安排吧！我怕我的时间不多了。”她又转头对雷俊声说：“如果可以有一个和我极其相似的人工智能，能陪着月驰度过这段时间，不是很好么？想到这里，我反而不害怕自己会突然离开了。”

第二天，工作人员就来到了李月华的病房，开始提取脑波原始数据。看着身患绝症身体已经很虚弱的妻子还要被仪器刺激得头痛欲裂，仍旧顽强的坚持着，雷俊声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在最后一次大脑刺激结束之后，李月华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随后，医生宣布，李月华再次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她的身体虽然仍旧有着生命体征，但是来自大脑的信号已经非常微弱。

人工智能小组加班加点完成了李月华的人工智能合成，成功和远在开普勒1205B的雷俊驰完成了一次视讯通话，而雷月驰并未产生任何的怀疑。

“雷叔叔，成功了！月驰并未发觉。虽然人工智能没有自我意识，只能还原李阿姨的一些思维方式。不过，如果只是短时间的视频，简单的谈话，应该可以应付。”周静雪第一时间来到病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雷俊声和已经昏迷已久的李月华。

就在这一刻，已经是植物人的李月华，仿佛听到了什么，仿佛等来了她想要的答案...终于平静的停止了呼吸。

 .......

几个月后，雷月驰和其他队友交接好工作，踏上了归程。

“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终于可以不用再吃那难吃的压缩食品，我要回去大吃一顿你包的饺子！”

“孩子，欢迎回家。”

9

据资料记载，去开普勒1205系列行星探索的12位先驱者，一人自杀，其余十一人都在完成任务后平安返回地球。雷月驰是这12个人中最后一个回来的。

在他们为全人类的第二家园的开辟而努力的时候，其中四名宇航员的家人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人世。而这些人在去世之前都毫不犹豫的同意用自己的脑波合成带有个人色彩的人工智能。为了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继续陪伴自己所爱的人，他们不得不以一种极度痛苦的方式死去——他们的大脑无法承受在提取脑波信号的过程中的过度刺激，而成为了植物人。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全球畅销书第一名，始终都是雷月驰的个人传记——《星海的那一边》，里面详细的记录了开普勒1205B的这位第一个来自地球的探索者的故事。

在书的扉页上，他这样写道：

我想了很久，我们所在的这片星的海洋，有多大，有多深，有多远。

我总也想不明白。

但是后来我觉得，那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我知道，星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是爱与支持。是永远都在等我回去的温暖的家。

所以，无论我在这片黑暗无边的宇宙走的多远，我都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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