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她》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爱好，还有充斥着她个人主页一大半版面的自拍。他爱她，爱到生怕有一天她会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他一人迷茫失措。

只是她还不喜欢他。

他总希望做些什么，去赢取一个完美的结局，甚至不惜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当他还在做着各种筹划，甚至胡思乱想着两个人的未来时，那一天真的到了。

导航应答器的一丝火花，使得另一艘方舟偏离了航线，径直冲向她所乘坐的那艘，而且，径直冲向她的舱室。穿梭机仅仅带回了属于几个人的有机残片。正反物质湮灭如宇宙洪荒之力，将几乎所有乘员蒸发成了分子。最终，她也化作了地月轨道间的亿万碎片。

万念俱灰的他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蹒跚，任人流冲撞着他，在一路的目中无人中走向一个回不去的深渊。阴沉的天气和支离破碎的心在压迫，他觉得视野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模糊。直到他看到了道路尽头巨蟹座生物与医药技术公司大大的招牌，那是一个8节DNA螺旋。

巨蟹座正在进行一个名为“DNA拼图计划”的实验性项目，即通过人体的宏观外部特征，尽可能推导出具体个体的DNA序列结构。尽管人类早已掌握自己的DNA序列和具体结构，想单单从一张照片、一段语音和只言片语的线索来完美还原一个人类个体，其难度不亚于建造巴别塔。作为前雇员，他了解巨蟹座的工作进度，也知道这个项目的风险。他更知道这个项目于他而言的重要性。

他露出带着释怀的笑，直了直腰，走了进去。

简单介绍后，前台打了一通电话便不再搭理他，但飞掠的眼神中涌过一丝敬意。项目总负责从一旁的研发塔风尘仆仆赶下来，在惊诧中和他握了下手。两人走回研发塔，经过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便切入正题。

“你很清楚，虽然你的方案只是个试验框架，多点泛交叉算法也不是完善的，想要进展可能还需要很多年。可是，没有你的方案我们寸步难行，现在DNA拼图已经陷入僵局，再这样下去政府就会停止拨款，那么......”

“不必浪费口舌了，我也明白你们的困难。”

“好吧，我们依然欢迎你。回来的要求是什么？”

“我的要求从没变过，现在你们的研发设施想满足这些条件也是轻而易举。不过，你明白的，再加一条。”

“我知道失去了她你心如刀绞，但容我冒昧地说一句，这不是玩笑，我不建议你拿她的样本做实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无异于再一次埋葬她。”

“你知道你拦不住我。”

“是的，我拦不住你。我也不会拦你，只要你能把项目带好，我会尽一切可能帮你扫除障碍。但我的警告已经放在这了。”

他望着窗外的研发塔，一个个黑点在环形走廊中匆匆穿梭，他们的时间都被一个个项目占据着，大到DNA拼图，小到新药品的开发。不过他知道，多数人的时间，都是徒劳而过的。他起身走出房间，落魄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上的投影就像一支扭动着的DNA链，乱舞着，想要钻出这片黑色。

之后的生活便是在家-实验室-食堂的三角形中度过，一遍遍做着基因筛选、配对，生命体成长分析，形态预测的测试，一遍遍优化算法，一遍遍合成，一遍遍品尝失败，他早已麻木。在他眼中，唯一的光明是开始总的DNA匹配测试的那一天，可是每一个参数的校验周期都是令人绝望的，当这样的生活使他无力关注外界，火星的第一个殖民地落成、原型翘曲引擎试验成功、常温超导材料完全民用化，都变成了耳边的碎语时，他才明白，什么才是穷其一生。

这一过，便是六个七年。

“第1次测试结束。结果，不匹配。”

“第42次测试结束。结果，不匹配。”

“第301次测试结束。结果，不匹配。”

“第1701次测试结束。结果，不匹配。”

 “第97716次测试结束。结果，匹配。”

尽管计算机提示音低沉柔和，一种是似而非的召唤还是将他惊起，投射膜在他的视网膜里成了一个清晰、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人像。是她。

终于，她的照片不再仅仅是照片，而是一粒代表未来和幸福的种子。与此同时，身侧的“生命熔炉”传出“叮”的一声，一滴包含着全部DNA序列的培养液珠悬在了真空舱中心。

他伸出他因年老和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抱紧了真空舱，抱紧了那粒生命的种子。

”亲爱的，一切终于可以改变了！“

他将真空舱塞回仪器，拍下他面前大大的红色按钮：“创造生命”。

仪器被各种各样的环境条件遮蔽，气体成分、温度、湿度、气压、放电、液态水，等等等等，像38亿年前第一个生命诞生一样，被一股脑塞进小小的产生室，这粒生命的种子便正式开始发芽。在电流和引导物的刺激之下，DNA和对应制造的RNA组分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合成蛋白质，构造细胞，形成器官、组织、系统，最终铸造成一只胚胎。

在这之后，粉嫩的胚胎被送到一个更大的舱室，开始进入超速生长阶段。在无意识状态下，胚胎渐渐成型，变成婴儿，身材开始扩大，性征渐渐开始发育，一头乌黑的直发开始在舱室内肆意蔓延，体态开始婀娜起来，越来越倾向于他脑海中篆刻下的那个她。与此同时，每张DNA拼图必不可少的衍生物——她的人生经历索引也被导入到她的记忆中，直到停止生长对应的时间点为止。

不过他给程序开了个后门，让索引停止于他们相遇之前。

两行热泪沿着双颊缓缓滚落，尽然这项技术的成功是有里程碑意义的，但他在乎的，只是玻璃下的这一具躯体。他真想扒开舱门，给予一份深吻，但是除了实验未完之外，他知道，他现在的年龄和身体，是万万不能这样冲动的。

实验台的一个夹层里存着他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他俯身从最下侧抽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盒，扬起的灰尘呛得他咳喘不止。拂去淤灰打开盒子，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卷烟和打火机，他慢慢点燃卷烟，深吸了一口。冲人的气味提神醒脑，他看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以及他满世界发了疯似的寻找才从最后一家印刷纸店打印来的那次事故的报道文章。这时他想到了什么。

“就算破釜沉舟，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我了吧。”

他抄起身旁的通信棒，在投射到视网膜上的目录中寻找那个号码，他们会帮他完成最后一件事。

 “先生，想必您是知道的，我们是绝对不允许投递活人的。”

“行了吧，你们的规定也只是形式上的，开个价吧。”

“一亿信用点，基础报价。另外，风险自行承担，要知道送活人回去，很有可能……”

“成交。我知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逆时间囊货运系统的水到底有多深，没想到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松口。

他递给包装员一面投射膜，上面写着设定好的时间和地点，这正是他们相遇的时间和地点。

逆时间囊被封装在一颗纺锤形的外囊中，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会被送上在平流层中的逆时间囊投递专用空域，在外囊华丽的炸裂中回到过去。

外囊的附挂引擎启动，把这份特殊的礼物带上碧空，他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直到它收缩成一个白点，然后四散炸开。在一丝微弱的闪烁中，内囊进入了“时间隧道”，穿越那一层层等待和希冀，回到42年前的安全区。

可能是在实验室连着工作了几天，回到家，一种突然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他有些惊喜，可是当他熟悉起一切的布局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改变。门口的交互界面提示他开灯，被他轻轻挡开。

他轻轻呼喊着她的名字，得到的却只有一片沉寂。桌上的通信棒闪烁起红灯，一句柔和的女声提醒道：“此联系人号码已失效”。他傻站着，看着幽暗的提示灯给房间染上忽明忽暗的血色。他颤抖着拿起通信棒，瘫坐在沙发上，看着从没发生过变化的内饰。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

“此联系人号码已失效，是否删除？”

“是。”

三年后，DNA拼图完成全部的系统化测试，成为一项真正可操作的技术，拯救了无数曾经必死无疑的伤员。作为这项技术的创始人，他理所当然的收取了诺贝尔奖以及一系列生理学大奖，可是这一浪潮过去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似乎消失了。

很快，他的死讯传遍整个世界，人们自发地为他送行，医学界甚至举行了为期三天的哀悼活动，以纪念这位旷世奇才。

他的墓，按照遗嘱被造在她的旁边，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不过作为生物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人，他旁边的她自然也进入了他的传说，不过，对于他，已经太晚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见钟情。他觉得这个女孩子会与他厮守一辈子。

当两人的距离愈发贴近，他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她就如同一个无限深势阱，吸引着他投向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极限。

心脏在多巴胺的控制下泵动，他凑近了她，在几番忐忑和吱唔后，用力吐出了第一句话：

“嗨！你真漂亮！”

“啊，谢谢！你是……”女孩有点受宠若惊。

“我叫……”

注视着在登船口回望他的她，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瞬。

“不用送我了，你自己保重就行。”

“你也要保重。”

“谢谢你做了那么多，甚至为我辞掉了你的工作。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之间没有可能，而且那个地方，名字好长啊…巨蟹座生物与医药技术公司也需要你的试验框架，你应该好好考虑自己的事业。”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只能依从了。”他苦笑了一声，她也笑了起来，还是那样的令他神魂颠倒，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不舍。

“再见，以后有机会，我会来月球上看你。如果没有找到自己所爱，给我留个位置吧。”

“再见。”

EM112号地月方舟点燃了脉冲引擎，坞夹松开，飞船渐渐远离轨道船坞。他看着飞船远去，湛蓝的尾焰渗进星际空间的黑色里，收缩为一个光点。他的躯壳还在距离地表500公里的地方环行，灵魂早已奔向那一轮灰白的圆盘。

夜已深，又是一番长途跋涉回到地表回到家中，他没有多想，倒头就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是似而非的召唤将他惊起，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敲开床边的平板，一条新信息在闪烁。

来自新闻推送。

“突发新闻：两艘地月方舟因不明原因相撞，目前已经确认两艘方舟上的所有乘员全部遇难，有关部门已经展开调查。”

平板从他手中摔落，副标题上写着：方舟编号：EM112、ME115。

潜意识里，他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嚎啕大哭。过了许久，他才有力爬向窗边的桌前，惊起玻璃外一只慵懒的麻雀。

他抽出埋在桌上的实验材料底层的木盒，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一言不发地抽着。迷离的眼神失去了生命的光泽，他机械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和上面星星点点的殖民地的亮光。

月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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