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和海的对话》

银河系外的某个角落，Oceliese-121b在波涛与微风的低语中醒来了。

这颗体积、质量与地球相当的星球原本只是Oceliese行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不幸的是，Oceliese这颗衰败的M级红矮星，其表面温度不到2700°C，无法将它的光和热送到更远的行星上去。借助行星形成之初大量含水彗星的猛烈轰炸带来的水分，121b行星成了一个冰雪覆盖的极地星球，而彗星上的氨基酸被封冻了几亿年。尽管火山活动及地壳运动频繁发生，但是温室气体无法抵消距离带来的热量不足，而她的母星Oceliese又似乎是个恒星里的“失败者”——Oceliese是一颗远离银河系，也不属于任何星系的星星，尽管她已经可以感受到，来自小麦哲伦星云的引力正将她拉向未知的世界。

121b行星在形成2亿3200万年后，另一颗红矮星闯进了Oceliese星系，顿时星系天翻地覆，外轨道的两颗气体巨星相继离母星而去，而一颗内行星则一头撞向母星，而121b的轨道也受到了扰动，一举成为这个星系的第三大天体。充足的热量，而几亿年来躁动不安的地壳在恒星引力下产生了强烈的潮汐效应，火山疯了一般爆发，一些火山岛沿着大洋中脊浮出，南北纵横长达15000公里——这被后来的121b科学家称之为库尔迪乌斯山系，它像高墙那样把整个星球的海底分成了两个“大陆”；其他一些地方也出现了最早的陆地，然而121b的海洋远比地球的海洋深厚，潮汐和更快的自转速度带来的强烈风暴，很快让这些陆地成为了昙花一现。只有库尔迪乌斯山借助大洋中脊不断涌出的地幔物质，抵抗住了海水和风的侵蚀，但是再也没有发育过一丝一毫。

在那之后十万年里，唯有高山面对着暗淡的银河系与越来越明亮的小麦哲伦星云低语。六千米深的海底，海底黑烟囱冒出了炽热的“浓烟”，富含各种地壳内的矿物质，同时间歇爆发的火山把硫和氧化铁带到了漆黑的海底。随着海底的氨基酸在靠近稳定火山运动的地方被解冻，“原始汤”里的小分子开始借助火山带来的能量自我组合，于是，在六千米深的海底黑烟囱旁第一批原始生命诞生了。

2059年，人类的第一批超光速引擎飞船如流星般划入银河浩淼的星海，激动人心的大航海时代再次到来；同时由霍金主导的微星工程正式启动，数万只有存储卡大小的探测器，在冥王星发射场被随机发射出去，它们将进入翘曲空间，到达目的地后以70%的亚光速高速掠过那些未知的星系，以尽可能多地找到人类可移居的星球。代号MS4b-20010176的探测器便是其中之一，它的目标正是Oceliese星系。

银河系边缘——这里是小麦哲伦星云和银河系之间的真空区域，恒星稀少。借助嵌入式系统Laspberi，MS4b-20010176打开了扫描仪，开始逐个搜索。176年后，它发现了一颗有液态水覆盖的星球Oceliese-121b。临近的几光年内的探测器迅速赶来，它们组合成了一台胶卷大小的探测器，逐步靠近Oceliese-121b，并将图片和数据通过超波通讯传回地球。

六个世纪之后，人类的观察站在Oceliese-121b的轨道上建立起来。对全球的扫描显示，海面上除了偶有的火山岛和陡峭的火山列岛外，再无其他陆地；几艘无人潜水器潜入大洋内部，不过海水的上层清澈地空空如也，没有生命的痕迹，海风吹过的水面，掀起的只有波澜，整个世界看起来死气沉沉。

在一次逼近火山岛的考察中，一艘潜水艇被海底落石击中，引擎失灵，船体进水的红色报警器竭力嘶叫然而无济于事：钛合金外壳的船体任凭重力的拖拽，沿着海底斜坡一路滚落下去，直到声纳的信号反应消失在黑暗的海沟中。

许久之后，地球联合国遵循最高指导原则，撤走了这里的观测站。在地球联合国成立1万4千年后，人类发明了新的文字，用以取代昔日混合记录语言的拉丁字母和汉字。也许是时间太久，或是过去的记录已经无法读懂，人类似乎忘记曾有一艘潜艇消失在了海底。

大洋底部绝不是生命栖息的乐园：海底火山难以预料的喷发，时常会将生命一整个物种地消灭，集体掩埋在炽热的岩浆下，连遗骸都得不到一丝存留。过去的两亿年间，大规模的海底火山喷发已经发生了至少6次，一半的物种灭绝。幸存的生物演化出了高度敏锐和复杂的温度听觉感知系统，当海底火山喷发前，它们便可以感受到火山发出的不祥的次声波振动，从而尽力逃之夭夭。

一些动物选择与植物共生，它们的口逐渐退化，变成了过滤器。扎根在火山口或岩层的植物释放有机物，动物则借助过滤器取食，并在感知到火山喷发时帮助植物迁徙。久而久之，它们形成了极度复杂的共生关系，一个植物动物共生的群落与其说只是简单的共生群落，不如说是一种超个体的“组合生物”，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少数动物则构成了群体，借助个体智慧不停地迁徙来躲开火山，寻找新的“温泉”。原始的交流手段出现了，之前的生物只会分泌信息素与临近个体沟通，如今动物发展出了灯光信号和超声波信号。大群体动物使用超声波交流，超声波在水中速度是空气中的4倍，又可以传播到很远；小群体动物使用身体的发光器官传递信号，这在漆黑的海底尤其有效。动物没有放弃囊袋：囊袋此时变成了附着在身体上的四个隆起，就像飞艇下的吊舱，食物消化在表皮下的囊泡里借助酶和酸进行，然后从囊泡后面的排泄孔排出。其中一种，进化出极其发达的囊袋，足够溶化石灰岩来建造坚固的巢穴——Mau'ja，这一后来横扫整个Oceliese-121b的智慧动物。

数百年后，两群Mau'ja为了一小片火山热泉大打出手，失败的一方被迫退入更深的海底，它们把囊袋靠在岩石上，分泌酸液，向下挖掘。很快它们发现一块“岩石”无法被腐蚀，Mau'ja用鳍笨拙地扫开了碎石，发现一个黑色的长筒被半掩埋在火山碎屑里，身体断成两截，但是断面仍然锋利无比。Mau'ja开始把酸液向它全身喷射，当酸液接触到长筒尾部时，长筒突然闪烁起来，喷射出高速水流。Mau'ja四散逃开，只有一只Mau'ja仍然围着长筒转来转去，它叼起一块石头扔向水流，却被水流冲开。乍然之间，就像黑猩猩看到从天而降的黑石板，这只Mau'ja发出了信号，剩下的蜂拥而至，叼起了一块石头。它们纷纷乱乱地杀回来，打算夺回自己的“温泉”。它们用囊袋喷射出的水流把石头发射出去，对手一片混乱，肝败吓疯。借助于“石头枪”，它们迅速成为了危险的捕食者，同时它们体内演化出了嗉囊，可以把石头吞下压成几小块，然后通过导石管送入囊泡加工成适宜的形状。Mau'ja历史学家认为，这是Mau'ja文明的起源，也是Mau'ja“石器”时代的开始。

Mau'ja的“铁器”时代——准确说是合金时代开始于第二次重大演化：导石管从体内独立出来，直接连通口、嗉囊和囊袋。但这不是进化的全部，但化石只揭示了这些信息。海底散落着大量的锰结核，富含锰、镍、铜等元素。Mau'ja用石器打碎大块锰结核，然后把碎屑吞下，各种元素在体内化合形成了不规则的金属混合物，最终加工为锐利的合金工具——人类称之为蒙乃尔合金——银白色，耐酸、海水侵蚀。伴随Mau'ja智慧的不断进步，合金工具日趋复杂而精细，Mau'ja将合金工具拆成零部件，通过大规模协作将零件组合在一起。它们体内的特殊黏液可以让工具粘接处在海水中快速凝固。因此原始公社和部落出现了，Mau'ja的语言也开始变得日趋复杂。对于人类而言，Mau'ja的语言难以理解——Mau'ja语更像一支旋律，或者说就是一支歌曲。和鲸鱼的“歌声”一样，它们发出的超声波按照绝对音高划分为12度，但又不像音符，这十二个音符也有自己的发音，也就是十二个音素，正好元音辅音各自六个：a, e, i, o, i, u, y, b, d, j, m, n, h。

Mau'ja用石头和合金搭建起半入地式岩石居所，屋顶半球形，而房屋大部掩埋在岩石下；岩穴聚集在海底热泉附近，周围种满了库伯鲁塔斯和许拉洛斯——最初的农业；而它们的部落集会最为有趣，一群Mau'ja聚集在海底岩穴中心的空地上，几位部落的领袖首先表达自己的意见，下面支持他们的Mau’ja也一齐唱歌，经过几分钟后歌声逐渐趋向统一，形成多声部的大合唱，最终决定就这么产生了。后来部落的领袖被尊称为第一领唱者。

人类再一次建立起来观察站“麦哲伦”，只不过这个时候不用担心人力浪费的问题了，因为人类的意识在不久之前就已经上传到了计算机网络，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说法，他们“既是一体又是无数”。借助于卡西尔发动机和阿库别瑞引擎——分别以早已湮没在极其久远的人类文明史早期的两位科学家命名——人类如今已经踏足整个银河系，并把触角伸向了邻近的大小麦哲伦星云。观察站还有一重目的：监视逃入银河系边缘的硅基帝国军队。虽然早在十万年前人类就出奇制胜地击败了蹂躏两个象限的硅基帝国，但后者的一些死忠分子不打算放弃抵抗，仍然按照他们被刻写的指令继续执行灭绝碳基生命的任务。因此观察站是将来前哨基地的基础，人类认为自己有必要保护这里的文明不受硅基帝国舰队的威胁。

【麦哲伦空间站，星历2011103.1462.453.56】

观察员XM112“挂载”到了义体人身上，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灵魂”复制到了义体人的电子脑中，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而言，“灵魂”更像是操作系统一类的事物；但没有人对灵魂作出精确的定义，哪怕人类早已熟知如何转移、备份意识，也许是来自久远之前的人类传统，人类对于这样的字眼总是保有敬畏之心。另一位科学家SS451的义体人也站了起来，这是为太空设计活动专门设计的型号，显然他们又开始了空间站维修这样极为枯燥乏味的工作。XM112窥探了一下“母体”——人类全部意识所在及所感知的那个网络空间——空间站各项AI正常，一贯冷冰冰的防御系统AI也难得的说了句“ni'o.ni'o”。

“倘若BO341说的没错的话，这个星球的智慧生命应该已经进入了金属文明时代。”

“可是海豚怎么会产生金属文明呢？海底并没有可以用来冶炼的火，倒是有不少锰结核。”

“你去看看无人潜水器的报告就知道了，它们的确在用锰结核制造工具，样式主要是矛头、箭头一类的‘抛射’武器，就像我们使用电磁轨道炮，它们也有自己的‘轨道炮’。”

XM112初来乍到，本以为这次的观察又是持续十万年的徒劳无功，听到这番话，他立刻深入数据库翻阅资料。二十分钟后，他重新挂载到义体人身上，“脑盘”下载了一大堆资料——“唔，真是惊人——”瞥见SS451正拿着一本纸质书仔细地看，XM112大为惊奇，“难道这是文物？”SS451表示，这是他在（0,0,1）区——之前的名字叫火星——一位小贩那里买来的，人类虽然已经进入了母体，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只使用义体人，不“浸入”母体，他们中有好些人喜好古物，这本书就是这样一位女士自己搜索资料，“打印”出来的。

“你看——很久之前的人类也相信，制造工具是生物走向文明的关键道路，因此他们否定了海洋星球上诞生文明的可能性——无法生火，不能提高食物利用效率；没有抓握肢体，也就不能制造石器；水底通信效率低，不能产生复杂的语言；凡此等等。不过我们都在地狱般的熔岩星球上发现了生命——”说到这两个人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所以海洋行星，更有可能了！海底热泉周围的嗜酸细菌进化出的生命本身就有很高的能量利用效率，它们也可以借助特殊器官‘消化’原料。”

“你觉得住在深海怎么样？”

“啊哈——我曾经去过深海科考基地作客，我能说我进去的时候满地都是义体人的润滑液吗？看起来淫乱——我不得不使用这个人类在肉体时代常用的词汇——无比啊。我觉得人类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深海的生活。”

“如果我们可以成功吸纳他们，联邦的星域在某种意义上将得到极大地拓展。”

“希望如此。”

随后一切湮没在一片警报声中。

海风依旧在吹动着，陆地在喷发与侵蚀中交替出现；Oceliese-121b依旧是一滴深蓝色的宝石，落满了“麦哲伦”观察站的望远镜镜片；红色的太阳刚刚落下海平面，夜空笼罩在一片带着淡淡蓝色光芒的黑暗中。

“哗啦”，水声打破了亿万年来的寂静，这里的海面从没有被水下的事物扰动过，此刻一圈圈波纹扩散在这大片海面上，随之而来的是不安的轰鸣声；突然，银灰色的潜望镜出现在水面上。轰鸣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巨大的波浪从水底涌出，一艘巨大的水滴形物体出现在死寂了40亿6000万年的海面上——这，不是人类潜水器，海面上没有海鸟惊飞，也没有海鱼四处逃窜。

来自后世人类科学家的研究显示，Mau'ja的"潜水器"和人类的潜艇类似，其水滴形的结构是对Mau'ja自身形状的模仿；潜水器内装满了与Oceliese 121b的海水成分类似的液体，但密度与海水略有不同，因而借助密度差和隔水舱，这种陆地“潜水器”上潜，探测Mau'ja未知的世界。

几颗流星划破天际，带给Mau'ja世界里几分少有的幽蓝、鬼魅。

【后记：Mau'ja史】

Oceliese-121b拥着着远比地球深厚的海洋，孕育出Mau'ja的早期神学体系中的九重海世界：无尽的混沌的之初，博达，唯一的神，在九层海洋之上创造出世界， 养育了毛扎人。

“Hajniab'ehennidej'ahabejnamidahu！”——愿领唱者与你们同在。

“阿哈尼赫，伟大的先知，造出了最早的推进器和潜艇，一路打到第九重海域，”被人们视为火山神和海流神化身的第一领唱者因巴图加吟唱道。

被后世记载为第一位勇敢的挑战者、女吟游诗人马哈维玛站了出来，遥指着头顶，大声吟唱道“各位，你们还能忍受盲目无知的神学家的蛊惑？睁眼看看世界，我们之上没有九重大海，我们之上还有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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