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七十年有多长？一生罢了。

现如今我几乎已经过完了这一生，仅留下一副残躯等待着身心的崩坏，听上去有些悲伤，是不是？

还有更令人悲伤的事，那便是没有人会见证我的离开。

没有“人”。

“罗伦先生，新纪元七十年纪念仪式希望您能作为人类代表出席，请务必参加。”公元2095年，新元70年，98岁的我来到了曾经的悉尼，如今的纪元之都，参加地球史上与人类相关的最后一次重大活动。

也许是幼稚，也许是年少轻狂，但是坚持在时间为之加权之后，便有了令人骄傲的力量。我便是这样，骄傲地以人类的身份过完了这一生。

当初我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那时我还有许多同伴，许多与我一同前进的伙伴，而那时的我以为，我是因为他们才选择了坚持，失去他们之后，我将一无所有。

然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这和想象中不一样，我还记得最后一个离开我的同伴对我说的话：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会是这样。”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我心底里压着的那份冲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份冲动。

“罗伦先生，请走这边。”身前的清洁机器人实际上是这次纪念仪式的主办者，在跃进者中都是相当程度上的名人，然而他却依旧选择了这个世纪初便已投入使用的古老机型作为自己的第二躯壳，作为人类的我很难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情怀？
我不懂情怀，否则现在的我会是一个魅力出众的老绅士，然而我还是当初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空有一副垂暮的身躯，却没有与之相当的气度。

有人说过跃进者在跃进的那一瞬间便不再成长，那么我便是在世界选择了跃进者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成长，永远保持着那颗幼稚惶恐，而又坚定不移的心。

“请在这里稍候，其他嘉宾很快就到。”

时间对于跃进者的意义其实并不明显，他们既可以在一秒钟内体验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生的丰富回忆，也可以一梦百年甚至千年，这七十年对于有些跃进者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而对于另一些来说，则可能是那枚永远追不上的飞矢。人类也许还会怀念自己尚未进化之前的原始模样，可对于跃进者而言，回忆无意义，因为未来触手可及。

那么，还会来的，可能只有那些老朋友了吧，甚至，她也可能会来。

对了，她。

她是我最初的留下来的理由，也是我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

世界选择跃进的那一天，她离开我的第十天。

人们遭受重大打击的时候，往往会先拒绝承认，之后绝望，之后歇斯底里，最终站起来迎接新的生活，如果那时还有生活可言的话。

这一过程往往在十天左右走到最后一步。

而我在第十天的那个晚上，凝视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那座建筑，选择了放弃。但我知道她会第一时间进入，事实也是这样。那么这个选择，意味着我会远远落在她后面。为什么我会这么选择呢？我常常问自己。

也许，是觉得愧疚。

也许，是觉得如果这样活着，还有机会能再牵着她小巧的手走在校园，走在樱花盛开的小道上。

如果我能以这副落后的躯壳活出比他们更为精彩的人生，她会不会再给我一个机会呢？“这不可能”心里有个声音说。然而我听从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

 “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是的，最后一个，其他人都选择了成为你们。“我见证了七十年来你们的进化，成就与辉煌。”还有挣扎，冲突与迷茫。

“我以观察者的身份度过了一生”却从未认真检视过自己。

“对于人类与跃进者，我都抱有同样的尊敬。”然而实际上，我眼中只有朋友，和离开了我的朋友。

“我代表的是历史，而你们代表的是未来。”我也代表了对未来的无知，你们也代表了对过去的漠视。

“我将离去，而你们将永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真的太累了。

“我祝福你们，原谅我无法见证你们的下个七十年吧。”祝福......实际上，我没有祝福你们的资格。

她没有出现。她的所有躯壳我都记得很清楚，她会选择怎样的躯壳我也很清楚，到场的这些跃进者中，没有一具和她相符。光影流转着，缤纷的光点始终在我身边流淌，这是梦一般的景色，然而对于跃进者而言仅是举手之劳。离开我的老朋友们带着他们新的形象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还是新人，还有着回忆的愿望。我们共同回忆了当初选择留下之后的那些日子，之后老朋友们都和我说：“来吧，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吧。”

我依旧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知道，选择了跃进之后，我一定会轻视现在这个固执坚守的我，然而即便如此，我依旧要坚守。只是想要以人类的身份守着一份回忆直到死去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难道坚守一定需要理由么？就是这样。

 我又回到了我的家，樱花道旁的小屋。跃进者们很少再去干预自然，因而地球的环境恢复得相当好。家门口有四座小小的石碑，那是我养过的猫的墓，在我的第四只猫“阿尔伯特”离世之后，我便没有再养过宠物，也许是害怕再有离别，抑或是已经不再需要陪伴。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在同伴都离去之后，我根本无法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樱花由我自己打理，而现在又快到樱花开放的季节了。每年我都会坐在樱花怒放的小道中，看着花开花谢，安静地去想一想那些陪伴过我的朋友们。

今年的樱花，也许是我这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次樱花了。无论什么事情，带上“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后总会显得有些忧伤，不过我不是个喜欢忧伤的家伙，所以我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樱花道上，等待着那些短暂而灿烂的粉色火焰燃烧。闭上眼睛，回忆过去，人老了，就喜欢这么做。

 选择留下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通向跃进者的大门随时敞开，已然成为跃进者的同伴们也在不断地劝导留下的人的加入，很快，大家都走了。这时还能留下来的人，往往各自有各自的理由。然而，还是会有人继续离去，在还留下来的人看来，是那些人放弃了坚守。他们不想放弃坚守，所以他们聚在了一起，相互激励。但这并不简单。说是坚守，不如说是自己惩罚自己，而这种惩罚一旦缺少了动力，便会立刻停止。所以，我们仍然坚守着自己人类的落后身躯，却又不敢让自己痛苦，生怕一旦痛苦，便会失去坚持下去的动力。

 “看，飞机。”这句话在以前也许只有孩子会喊出来，然而在新纪元之后，飞机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一位跃进着精心编织的光影秀。缤纷光彩的流转，恢弘音乐的回荡，天空色彩的闪烁，这些有如神迹的展示，仅需一架飞机上的设备便可完成。每次这样的表演过后，总会有些人类默默地离开“留守者”，走向那个就立于组织门口的大门。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也没谁说过要大家不要观看，因为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生活中的乐趣，而美妙如斯的表演绝对是难得的胜景。如同以前一样。

 唯一一次让我动心过，想要去走向那座大门的，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就像是猛然间发现的流星一般，划过天空，留下惊喜，也留下遗憾。在我植下第十七棵樱花树时，她出现了，和我说：“陪我看看这个世界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所以我同意了。

跃进者们为留守者留下了无比完善的交通系统，只需要坐在全透明的球形仓中，看着外界飞速划过的景象，不一会便能抵达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虽然没有了人山人海的热闹显得有些落寞，但相较之下，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静静地看夕阳的金色余晖一点点从古旧的斗兽场上消失显然胜过了一切人山人海。

休息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而且，由她开头，我们共享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她说，她想要用自己的双眼去亲自感知这个世界，带着原始的冲动，带着对世界的美好一无所知的惊喜，带着误解和错觉，带着朋友。这是她留下来的第五个年头，而之前五年，她一直在筹划这场旅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意义，也意识到了在这场旅行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于是，当我们在北极和产下一对熊崽的北极熊母亲告别之后，我看着旅程表上的最后一站也渐渐消失，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她狡黠地笑了笑，带我坐进了球仓，打开了世界地图，随意点了一处，设为了目的地。当球仓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在海上。

“啊呀，果然随便点的话很容易点到大海呢。”

“就在这里陪我看海，怎么样？”

 两天之后，我们回到了家。

我和她告别，目送她离去，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就像是还在期待着下一次相聚。我的屋子在组织外面，而她住在组织之内，于是我在目送她离去的时候，看着她走进了通向跃进的那扇门。本来，我还以为她会等几天，至少也会在离去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是我天真了，她想要的一切都已经满足了，何必再执着于这具身躯呢？让自己的过去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不是很正常的愿望么？那么，她也许是做的最好的了。我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花瓣落在我身上，才回过神来。原来花已经开了。本来应该邀请她和我一起赏花的。

 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我给自己的刑期还未结束。这刑期是一生，而服刑的原因，是我伤害了一个人。她不在意，但我在意。
我为自己量刑，为自己选择了牢笼，之后自己看守着自己，永不结束。除非她原谅我，虽然她说过她原谅我了，但我知道她没有。现在的她还记得我么？我不知道。那么便等着吧，我等不到地老天荒，只能等到自己枯朽在这具囚笼之中。

 从回忆中醒转，天已黄昏，我看着黄昏下的跃进之门，门中闪烁着诱人的紫色光芒。这光景我已见了无数次，心已经不会起任何波澜，只会有些淡淡的悲伤。因为所见到的，只有同伴一去不反的身影。我觉得，我该回去了，回到那个小屋中，写下一些话，之后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人类的城市和跃进者的文明，离开这如梦般的七十年。

 这时，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触感陌生而又无比熟悉。这是七十年不曾感受到的柔软，却也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柔软。是她。

 “感谢您选择参与跃进计划，您将成为地球上第9231854625位跃进者，也将是最后一位，接下来您的意识将与身体分离并进入跃进核心，并将获得远超人类能力极限的思维速度，核心可以与已知的任何生物体结合，也可以取代电子设备的处理器，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仍将是您的自由，作为值得尊敬的人类末裔，您将获得一具28岁时的您的躯体作为纪念，这具躯体不会老化，平时将被存放在您曾经的家中。接下来，您的带路人将为您介绍怎样利用您的新存在方式。愿您能最终抵达存在的目的。”

 花落了，风止了，我能感受到的世界比原先显得更为真实细腻，然而我却并没有闲心管这些。即使现在我能够让时间放慢千百倍，我依旧无法思考出现在的我该怎么做。身边依靠着的人，填满了我的全部思想。

真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而现在，这并不是不可能，只要我......

“醒醒，我回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停留在瞬间的。”

小屋依旧是小屋，主人离去了很久，樱花树的长势却很好。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窗子射在小屋中的木桌上，一张被封在相框中的信纸在这光辉下显得有些古旧。

“如果她回来，我就......”

七十年对这个星球上的人来说有些漫长，但是对我而言仅仅是手心手背之间的距离而已。至此，我的光锥中的所有生命都获得了跃进核心，而这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它们无尽的生命。它们的过去对我而言触手可及，而未来却充满了不定的可能性。当我身边没有任何同伴时，我便只能观看过去，而只有当我与他们同行时，我才可能拥有未来。跃进之后，便是超越。我在属于超越者的空间中，等待着他们找到我为他们准备的超越之门。等等，有新的客人来了，但并非来自超越之门。是我的失误，肉身与跃进之间的距离，比跃进与超越之间的距离小多了。是那颗蓝色星球上第一个选择跃进的生命，和最后一个选择跃进的生命，一同走过了时间的障壁。我之所以播种跃进，某种意义上就是害怕孤独。从这一点来看，能够从一开始就带着同伴来到这里，还真不是一般的好运啊。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事情，当我们身处于其中时，长度就是长度，需要我们一点一点慢慢地走过，然而当我们站立于时间之外回望之时，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颗珍珠，弯腰，便可拾起。我所历经的那七十年，就是这无数的珍珠中的一颗，也仅仅是一颗。我还是低估了她，永远追求着“新”的她甚至没有被跃进者这样的身份束缚，把握了自己在空间中的存在之后，她成功地超越了时间。之后，她回来找我了。“获得了时间这一维度的视角之后很容易孤独，可是我并不喜欢那样，还好有你，还好你还在，所以，可以和我一起走么？”她完全不在乎当初发生的事，而仅仅是将我记在了她心中“可以信赖的人”的名单中，而且看起来，我是这个名单中的唯一。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这份邀请呢？

时间之外·超越之所

终于，我见到了那位设置跃进之门的超越者，在一处我完全无法想象出的地方。毕竟我才刚刚抛弃肉身，思想还依旧停留在落后的人类定式中，即使身处超越空间，连观察过去都相当的生疏。但是这不妨碍我向那位已然存在了不知道多少时光的超越者提问。

 “过去有意义么？”

没有。

“那么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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