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锥》

晚上7点，位于东京的“光锥”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们大多已经下班回家，偌大的实验室里除了刚刚推门而入的中年男人，就只剩下仍专注于工作的北村了。

“你就是北村博士？”那来客留着络缌胡，戴着大墨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上头写着“东京警视厅”。北村当然知道实验室与东京警视厅的合作关系，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我正是。请问你有何贵干？”

“今天下午，新宿区的宫川町艺伎馆发生一起纵火案。”

宫川町艺伎馆？北村心中一惊。这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因为他不但和这家艺伎馆的馆主是多年老友，而且还常常去那里捧场，没想到这家艺伎馆竟然出事了。

“损失严重吗？”北村关切地问道。

“这场大火大约发生在3个半小时前，目前造成了二人死亡。其中一人的身份已经确认，是艺伎馆的经纪人；但另外一人因为身体被焚烧太久，已无法辨识。经勘察，这个人正是纵火者。听佐藤厅长说，你能帮我们查出那个纵火者。”

北村终于明白了此人的来意。这与他所在实验室从事的“光锥计划”科研项目有关。“光锥计划”是迄今全球最宏伟的星际光学望远镜项目，该项目基于物理学上的光锥理论：宇宙中某事件发生n年后，在以该事件发生点为球心，以n光年为半径的球面上理论上都能观测到该事件。反映在数学坐标系上，就是一个以x轴和y轴为空间轴，以z轴为时间轴的“光锥”。

“这意味着，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被录制在宇宙之中，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向宇宙深处播放。”北村解释道，“而我们‘光锥计划’的目标就是通过架设在太空中的望远镜看到那些‘从前’的光，从而看到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就像读取被宇宙所录制的一盘录像带一样。”

“人在做，天在看。”中年人冷冷地说道。

“你说得很形象。”北村道，“所以，做了坏事不要以为没有被人发现就能够心安理得。世间一切真相其实都已经永久地记录在宇宙之中——1年后会传播到1光年外；100年后会传播到100光年外……真相将演绎到底，直到宇宙毁灭——而‘光锥计划’将试图发掘出这一切宇宙中正在播放的真相。”

“那现在就让我见识见识‘光锥计划’的本事吧。”

“没问题。”北村转身面向工作台，“你刚才说死者是3个多小时前死的是吧？那让我们调出位于海王星轨道的望远镜，它距离地球29个天文单位，光从地球出发需要3个半小时左右才能到达那里，估计现在我们正好能观测到当时的场景。”

随着北村的操作，通过量子超距离实时通信技术，在距离地球40亿公里的海王星轨道上，巨大的望远镜缓缓地调整方位，将它那精密的镜头定位在了朝向地球的某个特定方向上，如一只明亮的太空之瞳般静静地等待着来自地球的好戏上演。

“看，这就是3个半小时前的宇宙星空。”北村指着屏幕上的一片闪烁的星空说道。

北村继续快速地在触摸屏上敲打指令，不一会儿，窗口中的星空开始快速移动，蓝色的地球映入眼帘。视角仍在快速向前移动，穿过一片稀薄的云层，镜头最后定格在了一条步行街旁的二层小楼前。

“宫川町艺伎馆。”中年人淡淡地说道，“能定位到楼里吗？”

“当然可以，只要是从地球传来的光，光锥望远镜都照单全收。即使室内的场景，用量子计算机做高速即时建模也可以复原。你看——”北村慢慢地移动着镜头，视野便进入了宫川町艺伎馆内部。今天艺伎馆休息，所以里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北村就像在玩3D游戏一样搜索着小楼里的每一个房间，最后二人终于在201房间里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光头男人。北村认得他，那是艺伎的经纪人——东尼。

只见东尼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见四下无人，便快速地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沓钱来。那堆钱上还散落着好几张照片，全是些不堪入目的艳照。北村看到其中一张，不禁身子一懔，那是他和美穗子的床照。

“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中年人冷冷地说道。

北村不知道他说的是东尼还是自己，心中有些忐忑起来。美穗子是他的好友——宫川町艺伎馆馆主佐佐木的妻子。他和美穗子是今年3月开始偷情的，却没想到被东尼撞见。心术不正的东尼偷拍了北村与美穗子的偷情照，并以此敲诈他。北村深知东尼的恶劣人品，对他无可奈何，只得挪用巨额实验经费给他作封口费。

北村斜着眼偷瞄身旁的警察，只见他冷峻的脸上全无表情。他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仔细看屏幕上的那些艳照，忐忑不安地故意将镜头远离那沓钱上的照片。屏幕上的东尼很快将钱装入一个旅行包，匆匆离开了房间。这时画面停住了。

“看来案发现场并不在这里。”中年人似乎并未觉察北村的异样，“查看其它房间！”

“呃，暂时不行了。海王星望远镜属于小型望远镜，功率有限，现在3个半小时前来自地球的光锥已经离开了海王星，我们必须等到计算机对光锥所携带的海量数据处理完毕后，才可以继续查阅我们需要的影像。这至少需要12个小时。”

“还有更远些的望远镜吗？”

“有的。”北村用力敲打着触摸屏，“冥王星轨道望远镜，那是光锥计划中型制和功率最大的望远镜，距离地球38个天文单位，地球的光要5个小时才能到达那里。”

“我们等！”

虽然只有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但北村却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表面上他是一个风光的科学家，出入各种光鲜的场合，但暗地里他却挪用公款、与朋友妻子通奸，干着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原本他以为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将像泰坦尼克号一般永远沉没于大西洋底，但直到这个警察的出现，他才发现这些丑事虽然并没有曝光于众，但却早已成为自己心中一条噬人的毒虫，正在慢慢地撕咬自己脆弱的灵魂。北村禁不住冷汗直冒，直到电脑再次发出“嘀”的示警声。

“到达冥王星了吧。”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继续找，这次应该会有收获。”

北村操控着冥王星望远镜，徐徐将镜头拉到了东京新宿区那幢熟悉的二层小楼里。定位刚刚完成，二人便看到从一楼北面的一个房间里隐隐冒出烟来。视角顺着白烟移进了那个房间，原来这是一间服装储存室，里面悬挂着各种华丽精美的和服。而此时，在房间的一角，一团火焰已熊熊燃起，如一条狂烈的火蛇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一个背对镜头的身影正冲向火区，他的怀中抱着一大摞和服，当冲到火团边后便将怀中的和服全部扔进烈火之中。饥饿的火蛇全数笑纳了他的馈赠，暴烈的火焰如喂饱了一般疯狂地向四周蔓延。

“总算找到他了，这个该死的纵火犯。”中年人有些兴奋起来，“快把镜头拉近，看看他到底是谁？”

北村隐隐感觉这个身影有些熟悉，于是他慢慢移动视角，最终将镜头定位在了这个纵火者的脸上。当看清那人的面孔时，北村禁不住惊叫一声，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

“这，这什么情况？”北村心慌意乱，“系统，系统出问题了！”

屏幕上那个人，正是北村。

“系统没有问题。”中年人的语气镇定自若，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没错，你，就是5小时前的那个死者和纵火者。”

“这……怎么可能。如果那个死者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了难得却含义不明的笑。他没有看北村，而是开始悠闲地在这间实验室中踱步。偌大的实验室静悄悄的，东京绚烂的夜色似乎已经将这里的一切生气都带走，只留下这个漠然的中年人，以及离他不远处一个满是线路的培养皿里的，一具大脑。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中年人停下脚步，故作深沉地说道。

北村的大脑疼痛欲炸，那些由线路尽头的量子计算机堆积的数码比特所制造出的幻象全部烟消云散，而所有的往事却又如飓风一般袭来，压迫着他的每一粒脑细胞。自和美穗子通奸及挪用公款之后，北村的生活依然风平浪静，但作为一个科学家，他自然明白那些丑事早已被公正的宇宙录制下来，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向宇宙深处播放，无法抹去。他不止一次地偷偷调用外太空的望远镜回看他所做的那些丑事，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人在做，天在看。人在做，天在看。”北村大脑所连接的扬声器里传来他失神的喃喃声。

压力令他的心情抑郁，不但记忆力变差，连神志也变得不太清醒。直到他的精神被完全击垮……

“所以你选择死亡来终结自己丑陋的一生，但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东尼。所以你便制造了这场大火来结束一切。”中年人胸有成竹地说道，“也许在你心里，你们二人的罪恶只有在这场大火之中才能得到宽恕。”

北村的大脑所连结的显示器上出现一条平缓的波线，看起来他正慢慢平静地接受这一切。良久之后，扬声器里才传来了他的模拟人声：

“为什么保留我的大脑？为什么不让我死得彻底一些？”

“研究所对你的人品不置可否，但对你的科研水平却是十分欣赏的。”中年人淡淡地说道，“你曾被视为日本的科学新星，所以他们要留下你的大脑，利用一套辅助系统挖取你的智慧与知识，这也算你对这个社会的残存价值吧。”

“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一团行尸走肉是没有人权的，只能等着被人榨干剩余价值。何况你的大脑已经在大火中受损，记忆力和识别力方面出现部分缺失，之前你甚至都已经无法记得纵火的事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接受心理学家的建议，做这个局来刺激你大脑的自我修复。可即使你的大脑功能能够完全恢复，你也只被认为是一个工具”

北村沉默了，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存在的价值。这种放置于培养皿中被插满各色管线的存在方式，实在配不上称为“活着”。而即使像这样“活着”，他也无法阻止那些由来已久的抑郁情绪和光锥带来的莫名惊惧感像尖刀一般不时地划割着他的大脑，他无法再忍受下去。

“帮我个忙，给我个了断吧。”

中年人愣了一下，许久才说道：“就算我想帮你也没用，研究所对你的大脑作了保护。你的培养皿是防弹的，我的手枪根本没法击穿。除非——除非关掉你所连接的量子计算机的电源，但这需要密码。”

“这并不难。”北村说道。他的大脑既已连接着量子计算机，那很容易利用人脑的智慧与电脑的运算能力破解出密码。很快，北村便将那串密码报给了中年人。

“既然如此，”原本粗野的中年人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同情，“那我就向上头说是电力故障导致任务失败。”

中年人用密码打开了电源锁，将手按在红色的按钮上，又朝北村的大脑看了一眼。北村没有反应，也许他已默认这个选择是他最好的归宿。于是中年人将手掌按了下去。

连接北村大脑的显示器黑了下去，盛放他大脑的培养皿中的液体也逐渐停止流动。他的大脑将在无声中慢慢死去，培养皿之外的世界再与他无关。而另一边那台连接着光锥系统的显示器上仍闪着光芒，执着地播放着5个小时前宫川町艺伎馆的那场大火。

中年人不再理会北村的大脑。他坐到了显示器的前面，也想把玩一下这个理论上记录着人类5小时前一切历史影像的高新科技。他的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镜头也跟着在燃烧的大厅里平移，最后穿过了紧锁的大门，来到了街道对面，定位在了另一幢楼的窗台前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长得竟和这个中年人一模一样。

他当然不会感到奇怪，因为这就是5小时前的他自己。而此刻的他也渐从那些糊弄北村的谎言中解脱出来，开始逐渐进入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他并不是一个警察。

我就是宫川町艺伎馆的馆主，佐佐木！他在心中以胜利者的姿态宣示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复仇计划。为了惩戒曾为好友的北村的背叛，卷入美穗子偷情事件的北村和东尼必须死，于是他在艺伎馆中设下圈套，又以种种借口将二人骗至馆内，最终造成这场纵火假象，不留痕迹地除掉了二人。只是他没料到的是北村的大脑如此受重视，竟然被从几乎烧焦的身体中抢救了出来。为了斩草除根，他买通了实验室的管理员，见到了培养皿中的北村的大脑，不想那具大脑竟受到严密保护，他面对那防弹的培养皿束手无策。不过当他发现北村的大脑已经受损以至于认不出他时，他的心中便又生出了一个新局，一个足以致北村于死地的局。他成功了。

佐佐木扬起头看着窗外，透过东京赤色的夜空依稀可以看到几颗闪烁的星星。他忽然想起了北村的话：“做了坏事不要以为没有被人发现就能够心安理得。世间一切真相其实都已经永久地记录在宇宙之中。”他觉得北村的话是对的，也许几年、几万年、几亿年之后，那些遥远星星上的人们进入了来自今天地球的光锥，他们会看到这一天他所做的一切罪行。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并不能完全由胜利者书写，因为真正的历史，早已被宇宙这位忠诚的史官毫无篡改地记录下来，并将保存到永久。

但他转念一想，即使那隐藏着人类历史上所有罪行的光锥被窥探了又如何呢？世间有多少暴露在阳光下的人所共知的罪恶，非但没有被定罪，反而被改头换面加以颂扬。所以历史的真实其实并不重要，人在做，天在看，如果人失去敬畏，老天又能奈之何？既然如此，那记录了所有恶行的光锥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心，远比那虚无缥缈的光锥要可怕得多！

想到这里，佐佐木也就没有了忌惮。他定了定神，从容地走出了实验室。东京赤色夜空的光芒照射在培养皿里那具失去光泽的大脑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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