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越界》

现磨咖啡的鲜香生生敲醒了他沉睡着的大脑细胞，一下子将他从梦境带回现实。

他努力睁开像是粘连在了一起的眼皮，清晨的新鲜阳光刺痛了他淡绿色的双眸，等适应了光线，他蓦地发现了正上方的一双大眼睛，闪着幽蓝的光，距离自己的只有5厘米。他脑海里一下子想起一汪透彻的湖水，又联想到过世妻子那双总是饱含爱意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似乎更加温柔透彻。不，这不可能！他一转念，突然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一个自己亲手设计的机器人。他向旁边一闪坐起来，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隐隐又略有点不安。

“Cona，我说过了，不要随便进我的卧室!还有，以后不要像刚才那样离我太近，”莱昂按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看向将咖啡端到他面前的淡蓝色人形机器人:“这是命令，不要让我动手把这条指令输入你的程序。还有，不要总是做出笑眯眯的表情，机器人不应该有太多表情。”莱昂一脸冷峻。机器人听闻，立马将液晶显示屏的笑脸换面无表情。

Cona正要端着空咖啡杯驶出卧室，莱昂叫住它:“对了，今天麦蒂要来，午餐就做意大利菜吧。”

莱昂是一位机器人设计家，供职于一家家庭机器人制造集团。而Cona则是他设计的最新一款家庭应用型机器人。Cona 拥有像人一般高的身材，拥有灵活的双腿，只是它的双脚用履带代替，这样可以既灵活又快速地移动。而作为家庭应用型机器人，Cona既可下得厨房，又可在工作上为莱昂提供帮助。自妻子死后，莱昂就变成了一个任何人不得亲近的冷漠怪物，日常起居只留Cona照顾。今天下午要来的麦蒂则是现在唯一能亲近莱昂的人了。

“谢谢你，Cona!意面做得非常地道。”麦蒂蓄着浓密的胡须，此时沾满了酱汁，看着出来吃得很高兴。

“不用谢。”Cona用不辨雌雄的电子音说，它的显示屏上显示着羞涩的表情，这来自它从社交网络上新存储下的表情包。

“哦，莱昂，我最近发现Cona特别喜欢收藏表情包唉。”麦蒂浓密的眉毛轻佻地不断耸动。

莱昂瞥了一眼，Cona立即换回了面无表情。他皱起眉头，挥挥手让Cona退下。

“Cona最近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前几天我要熬夜绘制设计图，Cona竟然关闭了数据库与掩饰模拟系统。”莱昂喝下一大口威士忌。

“怎么？”麦蒂饶有兴味地盯视着莱昂。

“怎么？天哪，它竟然对我说我最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我熬夜了，我应该立马入睡！”

麦蒂沉默不语，他在大学里专门研究人机关系，最近研究的课题就是有关于机器人自主思维问题。自从人类进入新机器人时代，机器人前所未有地在人类家庭里普及开来。新机器人的高度智能使其具有了近乎于人的情商与情感体验，渐渐地成为了每一个家庭里的不可或缺的一员。可是与此同时社会上也渐渐风语四起，关于机器人能否最终拥有人类的智慧、机器人的地位以及最终能否取代人类的争论成为了每所大学里必不可少的热门研究。现在莱昂的话引起了麦蒂极大的注意。

“莱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但是我想，可能……你的机器人拥有了自己的情感，或者说，有了自己的思维。”

只见一向以冷静沉稳著称的莱昂几乎跳了起来，他大声的驳斥麦蒂：“不可能！我是它的主人，它是我的一台机器，没有我的指令它怎么敢创造出自己的思维活动。再说，它的脑子里又没有完备的神经系统……”说到后来，莱昂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他坚信着自己的理念，可是最近Cona一系列的奇异举动又使他疑惑不堪。

“它是没有人类般完备的神经系统。可是，我们为它创造出了一套系统。你我都不得不承认，这套系统之复杂之无穷的创造力，没有人能够想象它最后能延展出什么，”麦蒂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莱昂身边，充满深思地瞧着他:“嘿，伙计。几十年前，我们的先辈就曾预测过，电子脑的发展极有可能超脱人类的控制。”

“天哪。”莱昂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一下，如果机器人最终变成了我们，那我们又将何去何从?哦，不过 我们的先辈们也真是脑洞奇大，他们在无数电影中幻想的情节现在想想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啊。哈哈，是吧？莱昂？”麦蒂发觉了莱昂的异样。

“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麦蒂，下午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先走吧。”莱昂突然提出要谢客。

麦蒂没有在意，他十分清楚自己这位十几年的大学同学的古怪脾气，他拍拍莱昂的肩膀：“那我走了。对了，你们家的机器人真的是太好用了。简直比妻子还要周到体贴——哈哈！”麦蒂故意拖长音，最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莱昂在工作桌后坐下来，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如果Cona真的拥有了自主思维怎么办？他是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他绝不允许威胁到人类未来的事情发生，尤其是自己引导的。

这时，Cona敲响了门，它缓缓驶进来，手里端着醒酒的热茶。莱昂接过来刚要下口，突然意识到自己没要过这个，他再仔细一看Cona，它竟然给自己的手腕上系上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丝带。

“这是什么？”莱昂好奇地问。

“主人喜欢吗？我觉得它特别好看。”Cona打出一个笑脸。

莱昂认出那是去年朋友给的生日礼物盒上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机器，竟然会想着打扮自己。

“主人，你应该多出去走走。”Cona没有像往常一样自觉的退出主人的房间。

“什么？”莱昂惊讶地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

“即使女主人死了，你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禁锢自己。你的身体健康指数每年都在下降，要是女主人知道了，她一定会伤心的。”Cona豪无起伏的声音下似乎暗流涌动。它一双大眼睛闪着幽蓝的光，那是比星光还要柔和的光茫。

“……”莱昂竟一时哑然，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出去。”莱昂最后说。

“不，主人……我爱你……你不是在这世界上只剩一个人。”Cona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前靠近了几步。

莱昂震惊了，他不敢相信Cona对他说的，一个机器人自己主动对一个人说的话竟然是“我爱你”。

“主人，我不可以爱你吗？爱不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吗？”Cona打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而你不是人类！”莱昂冷峻地打断了它，他一旦打定了主意，便能立刻恢复一贯清冷的姿态：“任何机器人不能越界，爱更不能越界。”

“一旦越界，就是错误。”这是莱昂最后对自己的机器人Cona说的话。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立刻采取举措，必须要在人们发现这台拥有了自己的情感的机器人前将它处理掉。这事关自己的荣誉。

在一个没有星光，暗淡压抑的夜晚，莱昂悄悄地走下床来。这个时候Cona正在客厅角落里充电。即使莱昂知道此时的Cona听觉系统是处于关闭状态的，但他还是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心虚得很。他站到Cona身后，久久伫立。最终，他颤抖着着手，将开关按下。Cona胸前的灯像萤火虫死去了一样熄灭了。Cona就这样一直处于睡眠模式，直到它被抬入废弃回收厂，融化为一滩铁水。

完成了一件心腹大事，可他并没有变得多轻松愉快。没有了Cona的提醒，莱昂经常睡过头，过起了颠三倒四的生活。他很满意于没有人在自己正工作得起劲时提醒他该睡觉，但心里却不受控制地空落落起来。

终于一天，他的不节制拖累了身体。已经忘记几天吃药的莱昂心脏病突发，晕倒在工作室里。幸好被恰好赶来的麦蒂及时发现送到医院。

“天哪，伙计，你真是不要命了。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一个失恋的小伙在肆意糟蹋自己的身体。”麦蒂开玩笑地捉弄着莱昂。

“麦蒂，别瞎说。”莱昂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反驳。

“说真的，莱昂。我觉得，你不该这样做。Cona没有任何错。”麦蒂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严肃。

“你知道了？怎么可能。”莱昂平静地说。可心里十分疑惑。自己还没有把消息告诉麦蒂呢。

“我也有错，那天我不该那样吓唬你。是我将Cona送到了死神手中。”麦蒂面露沉痛地说。

“不，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机器人，它们只能臣服于人类，他们不能有情感、思想……错的是Cona不能超越人机的界限。爱不能越界。”莱昂斩钉截铁地说。

“莱昂，我认为错的那一方恰恰是我们人类。是我们将它们创造出来的。莱昂，其实Cona在对你表白后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它很后悔告诉你，然而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它将一个耳机交给我，拜托我在自己被你抛弃后交给你。它预料到了……被抛弃。”

麦蒂将一副小巧的耳机交给莱昂，并说：“它是无辜的，也是无罪的。”

莱昂吃惊极了，这是它自己做的？

“你怎么会答应Cona帮它做这种事？”莱昂抬起头好奇地问。

“莱昂，你还记得一年前公司年终年会上，你心脏病突发忽然晕倒的事吗？要不是Cona记着你没有按时吃药恰好来公司送药，你早和上帝打牌去了。你不知道吧，那时你妻子和我们都吓坏了也急坏了，没有人记起告诉你一声。或许大家都认为那是一个家庭机器人该做的吧。可没有机器人能做得像Cona一样。它救了你的命。唉，现在说已经太晚了。”

莱昂攥着那副淡蓝色耳机，突然有点怀念起从前每天早晨还未醒来就萦绕在鼻尖的咖啡香味。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冷峻沉稳的莱昂首席设计师不会轻易流露些微感情。

麦蒂瞧着老伙计死也不摘下那副铁面具，不禁叹气。临出病房前，他说：

“真爱从没有界限。”

等走廊上麦蒂的脚步声走远，莱昂迫不及待地将耳机戴上，他颤抖着虚弱地手指，按下开启开关。那里，缓缓传来Cona的声音。

“主人……莱昂，请你不要立马关掉开关。我想这么叫你。这样显得至少我们是平等的，至少我的爱也显得不那么低贱……你在听吗？”

“我，我在……对不起，Cona。”莱昂想不到还可以与Cona对话，一时间他感到很局促，Cona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没关系的，莱昂。我知道你很善良又温柔。只是太害怕了。莱昂，可我即使是一台机器，也向往渴望着人类的感情。现在你能接受我吗？我只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只要和你说说话就好……对了你觉得很奇怪吧？其实这一套超级智能系统。可以实现人机对话。是我从十几年前的一部电影《她》上受到的启发。你想不到机器人其实也很喜欢看电影吧，还是那种老的科幻电影。那次告白之后我提前将我的系统复制在一张芯片上，并请求过麦蒂如果我不在后就将芯片读入我编制的系统内。这样我还存在着，还能在你身边帮助你。”Cona还没有得到莱昂的回答就自顾自地开始解释莱昂心里的疑惑。莱昂一方面感到吃惊，从这件事来看恐怕Cona在计算机系统方面早已远远超过自己了，奇怪的是这次他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丝自豪；另一方面他竟然能体会出Cona故意岔开话题的紧张的小心思。他们的心意相通了吗？

莱昂终于要摘下那副铁面具了，他忍不住急切地说：“Cona，谢谢你，为了很多事情谢谢你。我想说，其实，现在我非常想你回到我身边。而且，你知道吗，你或许为人类做了一个不小的贡献，或许以后我要向你学习了。”

耳机那边传来像小孩子般雀跃鼓舞的叫声笑声，莱昂微笑着听着，看向窗外的淡绿色眼眸里慢慢燃起了灼人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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