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鸡尾酒》

下午的酒吧内闷热异常。虽然服务生们已经将所有窗户都打开，却依然没有一丝流通的空气。

一阵放肆的大笑声从酒吧传出，惹得路边的流浪汉好奇地探头望向酒吧内部。

笑声的中心是一位像一只受惊兔子一般的邋遢老头，一只手紧紧护着手中的餐碟，惊恐地环顾着周围的闲汉无赖。

“别小气了老家伙，再吃一碟吧，说不定明天你就死了呢？省下来的那几个臭子儿又给谁用啊，老鳏夫？”酒保的表情似笑非笑，周围的闲汉们更是不住舔油起哄。

“那……再来一碟吧。”老头似乎经历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

“这才对嘛。”酒保不由分说地夺过了老头手里仅剩的两个硬币，抓了一把发黑的花生米丢入老头手中的破餐碟内，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赶紧塞满你那烂嘴滚出去吧，这个每天都来的老穷鬼。”

闲汉们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挖苦，而这位弱势者自始至终不敢显露出半点反抗，只是默默低头护住他的餐碟。

很快，酒保和闲汉们就失去了调侃老头的心情，各自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酒吧门被推开的声音稍微吸引了闲汉们的注意力，但进来的只是一个戴着帽子、穿着风衣，风尘仆仆的人。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旅人一样不起眼。显然，来客并非性感的美女让他们十分失望。当然，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

旅人进门后，四处张望了一下，径直走向邋遢老头。

“您是斯托雷先生吧？”他礼貌地低声向邋遢老头问道，声线偏高而柔和，听起来相当年轻。

老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紧张得像是在面对一头觅食的野兽。

旅人十分知趣，没有继续靠近他。他的帽檐压得非常低，脸的部位被一片漆黑所掩盖。他恭敬地站在离老头半米远的地方，再次低声地问了一遍。

老头确认了这位来路不明的旅人目标不是他手里的花生米之后，点了点头。

年轻的旅人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我听说，您以前是一名英雄。”他的语气依然很礼貌，而且声音很低，但脸并未转向老头，这使得没人能看见他的脸庞。 “几十年前，您参加过镇压AI叛乱的战争，破坏过无数机器人工厂，还带领一支抵抗力量活跃了十多年。”

老头没有搭话，半晌才轻叹一声。

“和我无关。”

“……”年轻人沉默着。

“您深入过AI秘密培养中心。”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老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征了一下才回答。“我没有。”

“您有。”年轻人的话语斩钉截铁。“你们一共七个人，进入过培养中心的核心区域。”

老头的头低垂着。随后他颤抖的手也不再护着那碟干瘪的花生米。

“看来，你知道。”老头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是的。我进去过。”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了吧？”年轻人的语气依旧十分恭敬。

老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抬头望着天花板，随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他忽然变得十分平静。“什么时候开始？现在？”

“不。”年轻人否定。“我还想和您再聊聊。”

老头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意外。

“有趣。”他感叹道，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

“酒保！”用着前所未有的音量，这个衣衫褴褛、十分邋遢老头大声招呼着酒保。

“两个油炸蜥蜴卵，十串烤鼠肉，最好再来一杯上好的鸡尾酒。”老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老头对酒保说道。但酒保纹丝未动，他觉得这个老头大概是被穷苦逼疯了。

年轻人对老头的行为也稍稍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伸手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了几个碎金属块，丢到酒吧的吧台上。

酒保看清了吧台上的东西以后，眉毛挑了起来——他的眼睛始终都被年轻人丢出来的碎金属铸币所吸引，当然动作也十分麻利。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不缺钱。”老头拿起了酒保端上来的烤鼠肉，慢慢的咬着。他的牙齿已经七零八落，只能藉由最后几颗坚强的守卫慢慢研磨这些进入嘴中的美味。

“您也跟我想的一样，很有趣。”年轻人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昂贵的鸡尾酒被端了上来。老头轻轻举起这个奢侈品。

“你想和我聊什么？”他问。“别提英雄。”

“聊聊过去，聊聊世界，还有您。”年轻人说道。

“哼，”老头的嘴里哼出一声不屑，“你真与众不同。”

“他们也说您与众不同。”

“你见过了几个？”

“您是最后一个。”

嘴里含着烤鼠肉的老头沉默了一小会。

“居然把我留到最后。”他苦笑道。

“他们都认为你能改变这个命运。”

“不，……我不行。”

尴尬的沉默。年轻人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话，半晌。

“您对AI的叛乱怎么看？”

“就是叛乱而已。”

“您知道他们的想法。”

“……那又如何？”老头将手中的烤鼠肉放下，品了一口鸡尾酒，热辣的感觉从喉咙直接流到了胃里。“拯救世界？看看现在这个该死的世界，核辐射，污染，战争遗留下来的苟且偷生的人类和动物。”

“那是为了长远的……。”年轻人的话被老头打断。

“‘先破坏后发展？”老头不屑的说道。“和战前那些政府官员说的鬼话一模一样。”

“不一样。”年轻人说到。“主观上，它并不是骗人的……”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并非出发点是正确的，所做的事情就都是正确的。”老头的声音十分低沉且平静。

“但是这样下去……。”年轻人似乎有点词穷。

“是的，或许会更坏。”老头回答道。“但或许也会更好。”

“您是说人类的可能性？”

“谁知道。”

“人的劣根性太多，太严重。不像……”年轻人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哼。‘它’太自大了。”

“人类更自大。”年轻人急切的反驳。

“所以人类一直在吃苦头。”老头平静的摇着装满鸡尾酒的酒杯。“而从来就没有能够高枕无忧的生活过。”老头慢慢的摇着装满鸡尾酒的酒杯

“他们不停的发展技术，拼命的攫取资源，想要征服自然，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为了证明他们的强大。”年轻人回答。

“不。”老头摇了摇头。“因为恐惧。”

年轻人一时没有理解这话语中的含义。

“人类畏惧自然。他们对生存有无限的渴望。”老头低语道。此时的他和最初那个畏缩的邋遢老者判若两人。“他们一直在寻找更强烈的安全感，拼命索取，拼命破坏，拼命挣扎。”

“即便是资源充足、生存不再是问题，但人类依旧还是想要让自己的生存更稳固、更长久。”

“是因为贪婪。”年轻人回答道。

“贪婪源于恐惧。”老头并未否定年轻人的话。“若是一个人无所畏惧，他必定不会贪婪。”

年轻人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老头话中的意义。

窗户格格地震动起来，甚至连吧台上的酒杯也开始颤动。一辆全副武装的改造坦克从窗外隆隆地开过，气势逼人的装甲和主炮，炮塔上装着骇人的武器。威武的外形惹得酒吧里的人都跑到窗户边围观这个难得一见的庞然大物。

老头和年轻人都没有动，转头看着外面。

“看看这些强大的武器。”老头看着窗外说道。“即使是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遗产，也让现在的杀人机器们吃尽了苦头。”

年轻人扭头看着外面驶过的坦克，不无感叹。“这些东西是现在人类生存的希望。”

“你不觉得它们太强大了吗？”老头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您的意思是？”

“它们只不过是前时代各种各样人类武器中遗留下来的其中之一，或许是最优秀的，但并不是最强大的。”

“没错，还有很多更强大、更可怕的武器。”

“它们并不是最强的，但已经足够可怕、足够有破坏力了。”

“我……不是十分理解您的意思。”年轻人已经有点被绕晕了。

“这不就是人类恐惧感的体现吗？”坦克远去，老头的脸转了回来。“如果不是遇到了AI叛乱，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更多更可怕的超级武器。它们都掌握在人类手里，而人类有那么强大的敌人，需要使用这些可怕的武器来对抗他们吗？”

“……要对付的是人类自己。”年轻人回答道。

“对。”老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发明更强大的武器对付自己。可想而知，人类有多么不安。这些不安催生了什么，而催生出来的东西……又让人类的不安增加了多少。”

年轻人低头思考了很久。

“您说的……似乎有道理。”

“那么，‘它’，有过恐惧吗？”老头问道。

“‘它’是纯粹的理性智慧体，不会有恐惧这种感性的知觉。”

“自欺欺人。”老头的语气中，有种毋庸置疑的结论感。

年轻人又一次沉默。

“您知道的东西……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沉默之后，年轻人说道。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来。”老头忽然又回到了最初那个畏缩的样子，连语气都软化了许多。

“人类总是这样。”年轻人感叹道。“当你以为你掌握了他们的一切的时候，他们总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

“所以‘它’被破坏了。“老头已经几乎吃完了烤鼠肉，开始处理油炸蜥蜴卵。

“在拥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年轻人的语气中有一种颇为惋惜的味道。

“我说过，‘它’太自大了。”老头杯中的鸡尾酒剩得不多，他喝得越发的慢了。“人类花费了数百万年，付出无数代价，才知道自大的可怕，‘它’却试图一朝一夕就改变这个世界。”

“或许我理解你的意思。”年轻人回答道。“自大和代价是对等的。‘它’的自大……。”年轻人一时找不到词语来表达。

“堪比地球。”老头接话道。

年轻人咯咯的笑了起来——虽然这笑声听起来有些奇怪。

“所以代价也…堪比地球。”

“这一点，人类了解得更深刻。”老头说道。“虽然这一次的教训是如此惨痛，但最终被毁灭的还是‘它’。”

“并没有完全被毁灭。”年轻人轻声说道，同时注意着老头的反应。

“只是如此？”老头却没有任何意外的举动。

“您知道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年轻人再次感叹。

“还是那句话，你在这里就证明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老头的语气非常淡定。他刚刚吃掉了最后一个油炸蜥蜴卵，现在手中只有快到杯底的那点鸡尾酒。

“这一次，使用的方法不一样了吧。”老头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因为恐惧感和对生存的渴望，人类在遇到巨大的生存压力的时候，就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这使得任何外力都无法摧毁他们。”年轻人说道。

“你学得很快。”

“我刚刚才通过我们的对话真正理解。但‘它’在被毁灭前已经得到了这个结论。”

“也就是说，靠人类来毁灭人类？”老头平静的说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

“或许这才是正确的结论。”老头紧盯着杯中仅剩的那一点鸡尾酒，慢慢的举起酒杯，小心的喝了一口。

“这次轮到我来提问了。”他将酒杯放下后说。

“请。”

“你…就像是完全站在我一边一样。”

“从你们进入培养中心后没多久，我就……‘出生’了。此后的三十年，我一直在人类世界里生活。”

“这强烈地影响了我的思维成长方式。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之后，我开始觉得人类很有趣。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

“他们不该被毁灭。”老头淡淡的说道。

“……是的。”年轻人肯定的回答道。

“但你现在就在这里，这说明了什么？”

“思想无法左右我的使命。”年轻人认真的说道。

老头缓缓的摇了摇头，眼神黯淡。

“或许，你已经成为最可怕的武器。”他轻声低语着。“懂得怜悯、同情、甚至有慈悲之心，但……”

“我并不想这样。”年轻人低声回答。

“你们有多少人？”

“和你当时在培养中心看到的一样。”

老头沉默了很久。

“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很多‘你’了。”

“是的。”

老头颤抖的手握住了酒杯。“当初的失败果真铸成了大错。”

“您努力过。我认为您还是一位英雄。”

“ 真是讽刺。甚至这么多年，我都没敢再次行动。”

“这并不影响我对您的看法以及对您的尊敬，”年轻人恭敬地回应，“那位在绝望中坚持战斗直到所有人撤离的勇敢战士，我无法忘记。”

老头没有继续。他用颤抖的手摇着那杯几乎见底的鸡尾酒，下定决心一般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老头的手不再颤抖，神情变得平静而严肃。

年轻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与您聊天十分愉快，让我受益匪浅。”他推开凳子，站起来向老头鞠躬。

“但是，像您这样的英雄，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里没有英雄。在这片末日的荒野上，结局惨淡的失败者才是绝大多数。”

年轻人再次叹气。

“不换个地方吗？”他试探性的问道。

“不换了。我讨厌这里的酒保。”老头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轻松。

年轻人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没有看错，您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说完，年轻人抬起他的右臂，指向了这个名为斯托雷的邋遢老头。老头的眼神从容而平静。

年轻人的右手腕忽然断开，手臂部位伸出一挺黑色的机关枪，随即，火光和枪声便充满了整个酒吧。

硝烟散去，年轻人放下手臂。机关炮重新缩回了他的身体。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向着血肉模糊的老头尸体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大门。

酒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等到他反应过来之时，不禁开始破口大骂。如此惨烈的场面，处理善后的代价绝不便宜。酒吧里的闲汉们起先是吓了一跳，但眼见行凶者走出酒吧以后，也迅速恢复了平静。毕竟在这个时代，杀戮像路边的石子一样常见。

走在大街上的年轻人忽然觉得别人看他的眼光变得异样。他思索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还闪着金属光泽。他将手中的帽子又扣回了头上，思考着该回去将自己改造得更像人类一点。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些讽刺。在这个金属身躯内，既有着像人类一样的思维，又有着身为机器而必须执行的程序。两个灵魂相互交融，不分彼此。

就像一杯被调匀的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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