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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下队
第二天，叶姐带小洋去家访。走出小镇的街道后，一直行走在种满了玉米的山墩上，每一颗玉米都显得坚挺翠绿，饱含着希望。在这片山岗上行走时，他才留意到这个小镇是建在半山腰上的，镇子另一边是高大挺拔的岩石山，镇子和岩石山之间的峡谷里有一条河，村子散落在四周，没什么规律，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规律，那就是村子对土地占有的最大化。
走访是一件累人的工作，路上就得花上半天时间，叶姐说这些孩子每次都要起得很早赶去学校。他们所走访的几个家庭都会把家里自认为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比如说：珍贵的大米饭、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回的肉…
五口人，六口人，七口人。刚解决温饱问题，月工资一千左右，一个月也只能吃一两回肉。七岁上学十二岁读三年级，十八岁嫁人。父母病痛，失踪，死亡…这些本是别人人生的注脚，如今却只能变成小洋笔下的一个个符号，小洋不由哀叹起来，连这种哀叹都颇有高人一等的悲天悯人。
叶姐特别喜欢和孩子的家长拉家常，问他们今年的肉价、菜价如何，小猪何时出栏，今年母牛有没有产崽…这样一问，小洋又得到了不少的信息，不过在他记录过程中，他多少感到对他们有怜悯。
这里孩子干净、可爱，跟透过媒体或照片看到的脏兮兮的脸、头发的凌乱、衣服破旧，全然不同。他们中大多数会都把脸洗得特别干净，男孩会把头发理得十分利落，女孩则会爱美地扎起来头发。他们穿着的衣服干净整齐，若不是运动时不得不脱下外套或是在家里遇到他们，不会发觉他们单薄的身子里别有洞天，那些藏在里面破旧的衣服如同他们生活的困苦，被他们所能找到最光鲜的东西遮住了，他们就是那样的自尊、自强。
“好，我给你照一张相。”小洋总算找到了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小孩被镜头对着时，显得忸怩不安。
“小洋，不准照。我不喜欢你这样。”叶姐严肃地说。
“为什么啊？”他疑惑。
“因为你这是在怜悯。”
“我不是想帮助他们吗？他们不是过得比我们差？所以，我要这样帮他们啊。”他觉得她像是在跟他说禅境，字里行间充满着寓意和境界，可惜他听不懂。
“是吗？过得很差吗？”她带着半点悲愤和质疑。
“可事实是这样。”
“什么是事实？高人一等吗？”他心里嘀咕着，她又在讲佛了。
他像被别人扇了一巴掌，既愤恨又不解。
将近下午时，叶姐接到了镇教育局的电话，要她回去开一个会。于是，她便把小洋交给了附近居住的曹老师，要他带他去做家访。临走前，叶姐还神秘兮兮地对小洋说他跟了曹老师是他的福气。叶姐离开，他有一种瞬间的解脱感，她有时候对自己太严肃了。
家访，按曹老师的说法就是“下队”。下午，他们又走访了几个学生的家里。猫场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朋友来串门，必须吃饱和喝足才能算是对主人家的尊重，之前因为叶姐的一再推辞，他们才只是象征性地吃了点饭而没有喝酒。曹老师豪爽和有点小贪杯，只要主人家邀请，他都会吃上和喝上一点。几家下来，他自然被弄得晕沉沉的，不过了解学生情况这事他倒没有落下。下队回来，他一张口就有一大阵温热的烧酒味向小洋袭来，据他说，这是汉子的味。
曹老师指着幽暗山谷淌着的清水河，傻兮兮地笑着说：“兄弟啊，希老师不来也挺好的，她对这些事情太较劲了。老哥我好不容易才喝这么高兴，你非要走啊？”
小洋也喝得略醉，拍着他的肩，说：“得走啊，明天还有事，叶姐要我回去。谢谢哥的陪伴，这酒挺好喝的。”
曹老师突然昂起头，用力抹了一下嘴边发亮的油垢，提起嗓子命令道：“走，不走，不能走，什么事，我跟希老师说。我家啊秀也上了大学，你去和她聊聊天，我很想听听你们大学的事，你们要认识一下，来，跟我走，再上我家喝点吃点。”
小洋心欢悦地笑着。眼下，正是黄昏，但贵州山区特有的岩石山，早已把夕阳挡了起来，只留下两片陡立山群中的天空泛着红晕，山谷下的清水河依旧川流不息，只顾哗哗地叫着。随气温下降，河面上已笼罩着一层薄雾，渡头的老人早就归家了，求渡人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小洋假装矜持，笑了笑说：“曹老师啊，我真得回去，明天还有事。”说完，便佯装深抱歉意，步履匆匆要走。
曹老师一脸不高兴，甩开小洋的手，指着清水河的渡头，说：“走啊，走，我这就去帮你，帮你叫渡船的老头。”
小洋一脸无奈，只能呆呆地看着清水河，不由产生一股往下跳的冲动。
曹老师看了小洋一小会，便愤愤地走过他面前，沿着台阶急匆匆地向渡头奔去，小洋这才喊：“曹老师，曹老师。”
连叫了两声，这他才回过身，仰起头看着小洋，哈哈大笑，说：“去我家好吧？多好啊，今晚你就留在我家里，房间多得很，随便你睡。今晚，我叫我家啊秀陪你聊天。希老师那边我和你说。”
“好，跟你走。”小洋陪着笑答道。
“这才爽快嘛，娘们一样的怎么行。”
嗨，曹老师总算给我台阶下了，差点弄巧成拙了。小洋嘀咕着。
曹老师跑过来，把手搭在小洋的肩上，对着他脸把那浓重的烧酒气吐了一遍一遍。两个人便摇摇晃晃地回家。
路上，他混乱无章地跟小洋讲了很多东西，有关他死去十多年的婆娘、繁重的乡村老师工作、顽劣的老大、贤淑善良的女儿…不过，那时候他们俩都只有笑，笑得没心没肺。
快到他家大门时，从昏黄灯光处飘来的饭菜香，热腾腾的蒸汽弥漫着狭小的房间，氤氲的热气中，小洋看到了那个被传说着女孩的忙碌身影，恍惚中他觉得是夏雨，可又觉得是该是刘阁才对，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他最渴望的，对现在的他来说，具有无限的诱惑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