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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泰国篇之泰吵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咸咸的汗水流入眼睛,眼睛难受地不断在眨,但我需要咬牙挺住,逼自己拿出毅力来踢完最后三十下踢。“一二三四……”我努力数着,努力集中注意力盯着越来越重的大腿踢在护垫上响得越来越慢的砰砰声。
我呼哧呼哧响的沉重的喘息声在我耳边越来越大声,然而,仿佛我是一名电影的观众,听见的不是自己沉重的踹息声,而是此刻我正坐在座位上,镜头拉远,看见的是一名拼命在林中奔跑的女人,后面是追赶抓捕她的泰国警察。
我很难去用语言来描述这名女人,如果我是导演,全片就应该只是这名女人在黑暗夜色中拼命的奔跑。她永远不敢回头,不仅仅是因为身后有追捕她入狱的泰国警察。
她,蹲过缅甸和泰国的监狱,在泰北贩卖过缅甸私烟,和做过“打捞”(晚上在泰缅边境偷接进泰国的偷渡客,一人四百的活),如今是泰北难民村学校里的老师,而在这些岁月加给她的这些磨难前,她曾是9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父亲是工人阶级,母亲有间小杂货铺,家中排行老七,大姐和二姐昆明财经大学毕业,在税务局工作;大哥、三哥做生意;二哥以前在粮食局工作;三姐是医生,小妹在镇子当老师。而她,却是被骗到缅甸军营中成功逃出后落难在泰北的难民。住过简陋的篱笆房,在缅甸躺过竹子围建的医院生下大女儿,当时穷得连奶水都没。
“老师,你要不要喝水?”我的学生陈斌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问,我才发觉我早已踢腿踢超了六十个,而且脸色看起来似乎将要晕倒的样子。
我把拳击手套摘下,往放在拳击台地面上的冰桶走去,当我扒拉开拳击台的围绳,发现自己的腿重得连抬都抬不起。
四个孩子的上学车费一人一月300,华文学校的学费(如果我没记错,中班的孩子一个月大约300,小班的200多)电费一个月500,两天一桶油,一个月两袋米。其他的开销算下来,她说一个月一万多泰铢的生活花费。小孩子总是爱吃零食,一个孩子每天至少花二十泰铢,两孙子零食花更多。而她在华文学校每个月工资不过六千,很明显入不敷出。
艰难爬下拳击台,打开冰桶,用杯子往里舀了杯冰水灌下喉咙。冰冷的感觉马上窜遍全身。拳击台上换了另一名训练者上去,那名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的孩子,身体体格健壮,打拳时嘴里爱发出嘶吼声。注视着他们在灯光下不断移动晃动的身影,我仿佛又看到那名在树林草丛中拼命奔跑的女人。我开始责备她身后的那些男人,她的大儿子(不是亲生,在缅甸街头买来的)没身份,在曼谷替人打黑工,一月八千泰铢,却甚少往家里寄钱。她丈夫,此刻正躺在大烟地的屋里吧,因为明早还要早起替人收割大烟。
“老师,他说你要练那个。”陈斌指了指拳击台旁边放置的锻炼腹肌的机器。我讨厌那个东西,一晚上下来,腹部疼得很,而且一口气做不来十个。
那名拳击手又嘶吼起来,就像一头撕咬着猎物的狮子。
“一二……”躺在机器上面,我双手抱头,拱起身子,也让自己像个撕扯猎物的狮子般左右扭动上半身。
“夏天的时候,村里种果子的多,每天就去给他们剪荔枝,一天能赚二三百(泰铢)。现在冬天了,没有了。”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接着又抡起棍子打红豆,红豆被打得噼啪作响。这些红豆是让人帮她拿到市场上去买的。
我仿佛也被命运的重量压倒般,做了五个便仰躺着呼哧呼哧喘气。腹部是一阵肌肉的暗痛。
如果她没与家里人赌气,如果她听父母话嫁给高干之弟呢?我望着拳击场的天花板想。拳击场外的公路上开过一辆卡车。乘着这卡车发出的轰轰声,我坠回过去的时光,我依旧是一名电影的观众。我发现我置身于一辆颠簸的卡车后车厢里,车厢里面蹲着一名妇女和一名孩子,而在驾驶室里,坐着的是她的姐妹。那名蹲在颠簸的卡车后车厢里的孩子就是我,当我看着母亲不坐进驾驶室,坐在里面的是她的姐妹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发誓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让母亲受苦。
腹部肌肉的隐约痛感让我睁开双眼。嘶吼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腿踢在护垫上的砰砰声和拳手训练时,偶尔发出的一两声从肚子上升到喉咙的有力的“嗯嗯”声。
一个女人,她究竟需要承受岁月加给她多少磨难,她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和妻子呢?带着这个问题,我离开拳击场,坐在回村的摩托车后座上。
我们今天吵架了,也是因为一些琐碎事,但吵得还挺厉害,她直接丢下我去了上面那名在不断奔跑中的女人的家中看电视。
“老师,你看过大烟吗?”驾驶着摩托的陈斌问我。
“罂粟吗?”
他手往后,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看,是一段视频,视频中一群嘴里说着叽里呱啦话的像是当兵的人正在挥舞着砍刀,把与他们齐腰高的植物给砍断。
“这个就是大烟。”他说,“在缅甸的,我们以前在山上就是种这个。”
这就是大烟啊,我想。
画面中,那群挥舞着砍刀砍断大烟的缅甸兵们与追捕陈老师的泰国警察的身影重叠,陈老师与我母亲与她的身体重叠,她们都一直奔跑在路上,身后追她们的东西尽管不同,但却也有相同的。
我的学生载我回村里时,我不知怎得忘了去陈老师家中接回她,她在晚上十点多被陈老师在缅甸竹子医院的竹床上生下的大女儿送回来时,她进屋抱着我就哭了。
“我以为你会来接我……”她说出这一句话就哭了出来。
这句话当时就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我,令我久久无法回话。